以羌帝元頡的本心而言,對今日這事的確也有他自己的想法與目的:第一,他要磋磨掉李無瑕身上那些無謂的傲氣,這件事僅僅有李顯宗的出麵顯然還不夠,羌帝希望讓李無瑕明白的事實是——其實她與這後宮中的其他女人並沒有任何區別不同之處,不管她曾經的身份是什麽。


    正是基於這一點,元頡沒有阻止朵蘭召見李無瑕,而且也並不打算插手這場一望可知用意的“下馬威”。在華國廢君父女們那場會麵中,前二皇子李德湣有幾次都說出了非常不恭的言語,其矛頭直指朵蘭的後位,甚至還公然提到了帝國的後嗣之事。這樣的大逆之言自然第一時間就被稟告到元頡的耳朵裏,引得他頗為意味深長地露出一絲笑容。


    那些華國階下之囚還殘存著一些野心,這不是什麽難以理解的事,無論李顯宗也好、李德湣也好,他們這些曾經高高在上錦衣玉食的人淪落到如今這般地步,心中自然會有百般的無奈和不甘,所以哪怕隻是一點點的機會他們也會拚命抓住!


    對此元頡隻覺得有趣而已,不管聽到稟報的妻子朵蘭臉色變得有多麽難看,這位遊牧之族的君主更多感到的卻隻是如同捕獲獵物般的興奮——隻要有所求就必定會有破綻,曾經看上去那麽冷靜逾恆不可動搖的華國護國公主,任憑斧鉞加身也絲毫不動聲色的女中豪傑,當她的心中也有了必欲實現之願望時會怎樣?


    在李無瑕重傷幾乎不治的那些日子裏,元頡也曾每隔一日便前往靈秀宮去看她一眼,但是自從她的傷勢漸好之後,羌帝看望的頻率便也隨之下降。他不希望這個華國女人產生出任何恃寵而驕的心思,同時也願意趁機修複彌合一下同朵蘭之間的感情,畢竟後者自從與他成婚以來,還是第一次那麽長時間都沉浸在悲傷灰暗甚至絕望的情緒中,這不免令做丈夫的人也感到一定程度的不安。


    這便是元頡今日的另一個目的:他要為朵蘭撐腰、當眾給足她的麵子,以便讓後者重拾自信;自然,也讓李無瑕及其父兄之輩明白,她縱然進了宮,不管名分如何,其地位也休想跟朵蘭皇後這位原配相提並論!


    說起來雖然元頡已經陸陸續續收納妾室達十幾人,但對於女人的心思他卻從來都懶得仔細琢磨——誰知道那些嬌美媚笑的表情之後她們心中到底在想什麽?這位醉心於征戰和開疆拓土的君王並不覺得自己應該把時間浪費在這種瑣事之上;反正他的妻子朵蘭一直都是最簡單的人,高興就是高興,不高興也會說出自己為何不高興,從來不會弄些啞謎來給他猜。


    一直如此這麽多年過來,元頡從來沒有想過要動搖朵蘭的後位,子嗣之事不算什麽,雖然早前也有朝臣隱晦地嘟噥過關於“嫡子空缺實屬不吉”之類的蠢話;但這種微小的議論很快就平複在元頡強勢的壓力之下。所以即便在他覺察到自己已經對李無瑕此人有所動心的今日,在羌帝的心中,他的妻子人選仍然無可替代的隻是朵蘭而已。


    李無瑕算是有趣的補充吧——畢竟她是元頡遇到的第一個強大而獨立的女性,其心浩渺如海、其質卻又堅硬如冰,閃爍著令人迷惑又危險的寒芒。所有這一切全都對上了元頡的胃口,也滿足了他內心深處一直喧囂從不停息的征服欲望。對元頡來說,現在的問題隻是如何把維係生命不可或缺的水跟充滿誘惑令人心寒的冰,和平的放置在同一個容器內而已。


    其後朵蘭讓李無瑕在雪地中罰跪,元頡坦然聽之任之,這些都是那位桀驁不馴的華國公主應該承受的,必將有助於對她性格的打磨。至於後來李無瑕走進來之後所表現出的那些不同於從前的、略微恭順的態度,在元頡看來自然都算是自己這邊的勝利。你來我往的鬥嘴自然是不可避免的,此後的發展一切都還算順利,看著忍氣吞聲跪在自己麵前默默捶腿的李無瑕,元頡覺得事情距離自己預計中的解決已經為期不遠了。


    直到朵蘭潑出那杯酒,直到那時候元頡才意識到自己之前錯得有多麽厲害!李無瑕壓根就沒有任何屈服的打算,她的眼神看上去和之前騎在馬上意興豪飛、當眾朗言要取一國至尊性命的時候一模一樣!所以朵蘭決計不會是她的對手,後宮女子所能想得出的那些折辱整治別人的手段,放在李無瑕麵前隻是太小的意思——她目光如此篤定平靜,正是堅鋼亦不可奪其誌,目下這小小的受辱之事,隻怕壓根就沒有被她放在眼裏。


    接下來的事果然印證了元頡的猜測,若是強加外侮於並不受辱之人,那麽其結果必然是發難之人自己反而下不來台;被激怒的朵蘭接下來會做什麽,身為丈夫的元頡自然很清楚,無非也就是肉刑吧,鞭笞、杖責或者更厲害的其他什麽。但那些又有何用?殺了這個女人也無法改變她那種幾乎永遠不可打破的堅定與驕傲。


    基於這種考慮,元頡這才出口阻攔了朵蘭接下來的冒失行為,但他這個征服天下的霸主所不知道的是,今日這事對於他的妻子而言,也已經是最後爆發前的臨界點。一個久居後宮的女人也許遠遠沒有他們這些縱橫天下的須眉男兒的那些深謀遠慮,但她們對事情的洞察也自有她們自己的法則——


    比如對朵蘭而言,李無瑕這個人物的出現意味的就隻是掠奪和失去,而元頡的態度則是決定勝負的唯一標準,就算之前的事可以自欺欺人當做沒有發生過,那麽就在今時今日,在這麽多人的眼睛之前,堂堂一個皇帝對於一個異國罪囚的迴護還是重重撕碎了朵蘭這個正宮皇後僅存的全部顏麵。


    不止顏麵,同時被粉碎的,還有朵蘭經過這一個多月的自我安慰與自我催眠所帶來的,那種短暫的,“其實現在和以前並沒有什麽不同、陛下隻是又短期被某個其他女人吸引了而已”的幻想。當這一切都被粉碎之後,事情的真相就再次毫無遮擋地矗立在她麵前:皇帝元頡千真萬確已經迷上了那個女人,她是十分重要的,和以前所有隻是短期抱持新鮮感的各國各族美女都決然並不相同。


    朵蘭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接受這個真相,所以哪怕元頡隻是輕飄飄說出那麽一句話,那麽一句任誰聽來都覺得十分溫和甚至充滿了商量口吻的話,卻立即就引發了這位西羌國皇後從內到外的全麵崩潰!她所有的驕傲與尊嚴在那一刻全部委地為塵,同時還有對丈夫信任以及對未來生活的憧憬,也都跟著全部一起被粉碎了。


    元頡決計料不到這一點,在朵蘭摔下那綹頭發狂怒離去之後,他這個當朝天子最初的第一反應竟然隻是發楞而已;直到看著莫洛嬤嬤也率領女官們急匆匆追了出去,羌帝這才反應過來:今日這事以己方的失敗而結束了,勝利的人無疑正是李無瑕!而與之相對的,朵蘭那邊的絕望哭鬧或冷若冰霜又不知會持續到何年何月。


    元頡歎了口氣站起身來,他並沒有打算立即追上妻子去解釋或者爭吵些什麽,以後者那個脾氣,所有這些事再怎樣都要排到幾日、甚至十幾日之後才可以進行。所以此刻他能做的就隻是靜靜離開皇後宮,迴到自己應該待著的地方去而已。臨出門前他沒有忘記吩咐宮女將李無瑕送迴她的靈秀宮——此時後者仍然滿身狼狽地坐在地上,目視著朵蘭離去的方向,目光中隱隱然竟有幾分悲憫之意。


    羌帝離開之後,一直樂得從旁看戲的江梨兒也站起了身子,搖搖擺擺地走到李無瑕麵前,臉上帶著幸災樂禍的笑容說道:“公主殿下難道就不就覺得可惜麽?剛才有那麽好的機會,你差點就可以將那個男人就此牢牢地握在手中了!可惜啊……可惜你就沒有能夠把握到那個絕世良機呢。”


    李無瑕如今完全沒有站起來的力氣,她隻能轉過頭,被動地仰視著站在自己麵前滿臉得意之色的年輕女人,口中淡淡地問道:“可是,我有什麽必要,非得要將那個男人握在手中呢?這件事在我看來並沒有任何必要性啊。”江梨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嗬嗬,其實你要裝清高也沒什麽,但事情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你們全家都得仰人家羌國皇帝的鼻息過活,你以為除了卑躬屈膝地討好那個人之外,自己還能有什麽別的出路可選麽?”


    李無瑕也靜靜地笑了一下,說道:“是麽,多謝江妃娘娘提醒了,隻不過即使是仰人鼻息的日子,我倒仍然覺得直起身軀做人更習慣一些呢。”江梨兒咬牙,這個動作使得她臉上的疤痕有些抽動,但她隨即便又笑了起來,湊到李無瑕耳邊輕聲道:“我知道你在得意什麽,不就是以為自己的子嗣未來可以繼承皇位麽?可是你別忘了,天下並不隻有你一個女人會生,本宮最近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有了身孕,你猜猜,現在有幾個月大了?”


    扔出這句話後,江梨兒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直起身子搖曳生姿地也離開了鳳翔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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