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光是久在華國宮廷看慣了嬪妃勾心鬥角的尉遲芳覺得羌國皇後朵蘭有些怪異,便是羌國皇帝元頡,這陣子以來也覺得妻子變得有些奇奇怪怪,有時竟像是不認識了一般。


    從最初那日在禦書房聽說要立李無瑕為後開始,朵蘭整個人都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變化。開始元頡還以為她定會火冒三丈怒不可遏地跟自己大鬧幾場,可是幾天過去了,這位從來嬌縱任性的皇後娘娘卻連任何一點胡鬧的意思都沒有表現出來。


    非但如此,她整個人都變得有些木木的,再不是過去那般明豔活潑動人的模樣——歌兒不再唱了,奶茶不再煮了,甚至也不再衝著宮人侍女們們發脾氣使性子。如今的她看上去便如同一尊會喘氣的塑像般,雖然也說話,也走動,但從前那股精氣神兒卻半點也沒有了。


    對於妻子的這種變化,元頡初時覺得詫異,繼而便有些愧疚;他也曾專門尋了半日去到朵蘭宮中想與她懇談一番,可是朵蘭卻隻怔怔地望著他笑,用一種做夢般輕飄飄的聲音說,多謝陛下掛心,臣妾沒事,臣妾一點兒事都沒有,請陛下萬勿以臣妾為念,還是保重自身勤理朝政才好。


    朵蘭從來沒有用這種語氣跟她的皇帝丈夫說過話,導致元頡恍惚了一下之後竟是無言可以對答,愣了片刻後隻能灰溜溜地離開了鳳翔宮。還是他最後出門的時候,莫洛嬤嬤趕上來眼淚汪汪地給了一句:陛下,娘娘如今已經快要撐不住了,您可一定得救救她啊!


    元頡覺得這事兒十分棘手,若論攻城略地征戰沙場,他這個馬上君王自然是毫不含糊,朝政民務之事雖有些瑣細,但這些日子以來在沙勒赫的盡心輔助之下,這部分事務漸漸也上手了個七七八八。可是,一個女人心中的溝溝壑壑要如何去撫平?關於這件事他可是沒有任何經驗的——雖然已經結婚十多年並且在皇後之外又有了許多妃子,但那些女人又怎敢勞動他的大駕去哄?她們一個個打疊了百般精神來諂媚討好他還猶恐不及呢!


    至於朵蘭,由於出身高貴的緣故,她的脾氣是壞了一些;但她心中卻連草芥子那麽大的事兒都藏不住——每次惹得她不高興時,無非也就大鬧一場罷了,鬧完之後依舊故我,壓根也不用旁人費心思去猜度她的想法。


    所以元頡其實非常滿意於這一點,這些年來也願意一直這樣慣著她、寵著她,哪怕她對自己有失禮冒犯的地方也從來都不予計較。他本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過去了,可是沒料到因為李無瑕的事,朵蘭竟像是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元頡不知該如何應付,偏偏這事又不能去問沙勒赫,後者因為之前那個立華國永寧公主為後的提議已經對皇後朵蘭和他的亡妻茵琦負疚良久了,自不能再加重他的負擔。可是又實在想不出解決的辦法,元頡心中煩亂,偏偏這陣子國事又多不勝數,他理不出頭緒之下索性幹脆撂開手,讓自己連想都不再去想這件事。


    如此忙過了數日又稍稍閑暇些,得知那邊李無瑕的傷勢都已經趨於平穩了,可偏偏朵蘭這邊還是連一絲轉好的跡象都沒有;元頡左思右想沒奈何,終究還是又一次厚著臉皮來到鳳翔宮謀求解決之道。


    這次他到來之時已是入夜時分,宮女們本來已經服侍著朵蘭都睡下了。忽見皇帝陛下走進來,她們都不禁嚇了一跳,個個慌手忙腳地擁上來又要服侍朵蘭更衣起身見禮;元頡還沒說話,倒是莫洛嬤嬤有眼力見兒,在旁急忙招唿了這些宮女們,一起靜悄悄都退了下去。


    朵蘭披散了長發,蒼白著一張臉坐起身來,眼睛又有些紅紅的,看上去正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元頡自也覺得心疼,便即上前坐在榻邊,伸臂將她擁在懷中,柔聲問道:“怎麽才幾日不見你就瘦了這麽多?可是生病了?召太醫來看過沒有?”朵蘭蜷在他懷中不說話,過了半晌,卻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眼淚順著臉頰滾下去,由下巴一滴滴地落在元頡手背上。


    元頡抬手替她拭了拭淚珠,柔聲又道:“你還是為了華國永寧公主的事在鬧氣?其實這事也怪朕,決定前應該跟你商量的——不過便是如今也不晚,你若不喜歡她,朕便隻封她為妃好了,就如同那個江氏一樣,你看可好麽?”


    朵蘭又不答話,就在元頡以為她壓根就不打算開口,所以準備自己繼續說服的時候,忽聽懷中的人低低地問了一句:“陛下……你是愛上她了麽?是不是?”元頡一愣,這話問得十分直接,讓他頗有些難以應對,但今晚畢竟也是個機會,趁著這個機會不如就把自己心中所想的事都跟朵蘭說了吧……兩人畢竟結縭這麽多年,想來沒有什麽坎兒是過不去的。


    一念至此,元頡便稍稍措辭了一下道:“的確,朕承認,朕對那個永寧公主是有些不一樣的心思在內。唉……其實朕也不知道這事究竟是如何發生的,想來因為朕這一生都沒有見過那樣的女子吧?所以覺得有些新鮮也是有的……你不必太放在心上,畢竟朕的妻子無論何時終究隻有你一人而已。”


    這番話,他覺得自己已經說得十分委婉周全,可是朵蘭那邊聽完之後卻隻是輕輕笑了一聲,就聽她夢囈般地輕語道:“果然如此……果然沒有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終究還是愛上的別人……”元頡一皺眉,辯解道:“朕對她隻是一時好感而已,你不要想那麽多,她終究是漢人,和咱們不一樣的。”


    “隻是一時……好感?”朵蘭抬起淚盈盈的眼睛望著他:“就因為這個一時好感,所以陛下一直不忍心殺她對吧?到了法場都還不忍心動手,這樣的好感還真是與眾不同呢!”元頡被她的眼神和話鋒逼得有些窘迫,便又分辯道:“之所以不殺她,並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了——沙勒赫那日的話你也聽到了?咱們是要利用她來收服華國的人心,很多百姓現在對咱們羌人都仇視得十分厲害,永寧公主的人望很高,咱們正是要利用這一點。”


    朵蘭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原來咱們幾十萬戰無不勝的草原鐵騎、無數忠心耿耿的羌族勇將雄兵都及不上那個女人的效用?臣妾竟然不知道,陛下什麽時候變成如此沒有出息的人了?!”這話擠兌得委實有些不留情麵,元頡的眉毛登時就立了起來,厲聲道:“放肆!你說話不要失了分寸!”


    他這一發作,朵蘭那邊已經止住的眼淚便又洶湧流出,她索性掙脫了丈夫的摟抱大聲說道:“我就是這般放肆!就是從來都沒有分寸!橫豎陛下如今也已經有了新歡,看我不順眼那就殺了我算了!讓你那位公主殿下名正言順地當皇後!”


    見她氣的渾身發抖,連嘴唇上也沒了一絲血色,元頡盛怒過後又覺得有些心疼,遂放緩了語氣道:“你看你,又使性子了……唉,朕的脾氣你知道,惱上來發作幾句也是常有的事,你又何必如此生氣?氣壞了身子多不值得?”


    可是這一次朵蘭卻完全不為所動,她自己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然後雙眼就那麽灼灼地盯著元頡,一字一字地道:“臣妾想求陛下殺掉那個女人可不可以?陛下願不願意為了臣妾殺掉她?臣妾心中隻有陛下一人,陛下心中也應該隻有臣妾一人對不對?所以咱們殺掉那個女人就好了,是不是?”


    元頡雙眉緊鎖——他本就不是特別有耐心的那種人,羌國的臣子們知道,皇帝陛下的怒火從來都是如同霹雷閃電般不期而至的,而伴隨著這些怒火而來的通常便是極其嚴厲的懲罰!因此嚐過其中厲害的羌國群臣們可從來都沒有膽量去挑戰皇帝陛下的脾氣,也就隻有沙勒赫這樣的頭號重臣兼摯友還好些罷了。


    所以今日為了修補與妻子的關係,元頡覺得自己已經算是準備好了足夠的耐心和好意,但是架不住朵蘭那麽咄咄逼人地一再搶白,他之前那些十分溫柔婉轉的解釋竟像是全然白費了一樣——這就令他的心緒不免又有些急躁起來,心中反複按捺著發脾氣的衝動,臉色早已經陰沉下去。


    朵蘭定定的瞅著他,沒有放過他表情陰晴變化的每一個細節,最後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等來一個滿意的答案了——所以便又做了一件令元頡十分吃驚的事:整個人從榻上溜下去,用雙手緊緊抱住了丈夫的雙腿,將頭伏在他膝蓋上哽咽地說道:“陛下,求求你,咱們迴草原去好不好?咱們什麽都不要了,不要這麽多國土、這麽多百姓、這麽多宮室、這麽多財寶……什麽都不要!咱們迴草原去,還像從前那般無憂無慮地過日子不好麽?”


    元氣一口悶氣沒撒出來,被她這麽一哭求,不由得歎了口氣,摸著她的頭發道:“傻子,咱們已經迴不去了,這天下今後才是咱們的家!你就不要再鬧小孩子脾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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