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尉遲芳的意料,李無瑕與沙勒赫的這次會麵倒非常迅速簡短——從沙勒赫走進靈秀宮到他離開,前後總共也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而兩人加起來,一共也就隻說了十幾句話而已。


    不得不說,尉遲芳一開始確有顧慮,擔心他們爭執起來會對李無瑕那本就虛弱的身體造成不利的影響。畢竟之前江梨兒已經不請自來地大鬧了一場,雖說公主殿下器量大,不會跟她這樣的潑婦一般見識,但聽人羅唕和與人多說話畢竟還是頗耗心力的。更何況那沙勒赫還是此次之事的策劃者,公主殿下瞧見他時隻怕斷然沒有麵對江氏那麽冷靜,萬一因心緒波動再觸動了傷勢以致惡化,那豈不是惹出了天大的禍事麽?


    因此,午後沙勒赫一到靈秀宮,尉遲芳便搶先迎上去急著囑咐道:“公主殿下如今還虛弱得緊,無論她說了什麽,都懇請大人不要與她爭執辯解,哪怕便是容後再細細分說也好……”沙勒赫今日下了朝先前往禦書房與元頡繼續議事,午膳在禦書房匆忙用過,隨即便接到尉遲芳這邊的口信,說永寧公主要見他,遂顧不得迴府更衣便又直奔靈秀宮這邊而來。


    尉遲芳見他身上還是朝服,臉上亦微有倦容,心中不由得有些過意不去,遂放緩了口氣又道:“大人勿怪,我隻是怕一些激烈的言辭會惹得公主殿下心緒不寧而觸發了傷勢……”沙勒赫向她微微一笑道:“姑娘放心,這個我自然有數——便是公主殿下,想來她心中也是有數的。”說著他額外又上下打量了尉遲芳一眼,關切道:“倒是你,這幾日服侍公主殿下足足瘦了一圈,委實太過辛苦了。”


    尉遲芳心中一顫,不知怎的,驀地裏泛起了一股又是心酸又是甜蜜的心緒,她在心中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勉強毫無表情地用平平靜靜的聲音答道:“請大人不必掛心,我這裏一切都好得很,隻盼公主殿下早日康複便心滿意足了。”沙勒赫點點頭,便即啟步向殿中走去,尉遲芳低著頭跟在他身後,誰也看不到她臉上此刻露出了一個酸楚之極的微笑。


    其後便是李無瑕與沙勒赫那場十分平靜的對話——先是李無瑕開口,經過了一中午的休息,她的精神比早間已經恢複了不少,說話的聲氣也響亮了些:“事到如今,宰相大人難道還以為我與你們皇帝陛下的婚事會對你們羌國的大業有所幫助麽?”沙勒赫答道:“微臣在前次會麵之後便已經確定公主殿下的確並無此意,也全然了解了公主殿下的心中所想。但是,有一件事是公主殿下並沒有想到的——那就是我們皇帝陛下本身的變數。”


    李無瑕笑了笑道:“我明白大人的意思,大人是覺得貴國的皇帝陛下會在我的影響之下變成一個愛民如子的好皇上麽?請恕我直言,大人的想法是不是有些過於簡單了?”沙勒赫也淡淡笑道:“的確,微臣也許想得是有些天真,但殿下也不能否認的是,要改變一個人雖然困難,而要影響一個人卻還是相對容易的——而殿下您有憂國憂民之心和文武雙全之能,正是勝任此事的不二人選。”


    “文武雙全實不敢當,但我倒的確有些蠻力——”李無瑕神色不變,望著沙勒赫笑道:“所以大人難道就不怕我的傷勢一旦養好,身體複原之後會對你們皇帝陛下的安全構成威脅麽?”“關於這一點,微臣並不擔心。”沙勒赫坦然道:“老實說,上一次同殿下見麵,微臣想要試探的正是這一方麵——如果殿下隻是死忠於李氏王朝,而非以天下蒼生為念的話,那麽微臣也會覺得,您在身體康複之後也許會做出什麽危及皇帝陛下安全的事來。但事實恰恰相反,微臣看到殿下您是一個非常清醒而有遠見的君略之才,為了一己私仇就行事衝動,導致已經大致穩定下來的天下又再度陷入混亂征戰之中這樣的舉動斷非您之所為。”


    李無瑕怔了怔,喃喃道:“你就這麽肯定?難道我與你們羌人之間的血海深仇難道還不足以導致我做出反常之舉麽?”沙勒赫反問道:“殿下覺得自己會麽?因為一人之仇而陷天下於再次戰亂?”李無瑕沉默片刻,便即又道:“可若是你們的皇帝陛下始終如此,又當如何?”沙勒赫道:“天下之事,有道伐無道乃是大義,若是吾皇果然無道,那麽天下自當群起而伐之,隻是如此大義與報複私仇實不能混為一談。”


    李無瑕點頭道:“誠如大人之言,我受教了——那麽大人準備何時安排我與家父相見?”沙勒赫躬身道:“微臣不敢左右殿下的安排,隻待殿下身體康複之後,自可擇日相見。”說完這句話,他後退兩步又道:“如此微臣便不再打擾殿下的休養了,這就告退。”李無瑕道:“大人請便,也望大人善自珍重自身才好,若是貴國君臣皆若大人這般,天下百姓的日子便終究還是有盼頭的。”


    沙勒赫已經退到了門口處,忽然想起什麽,又停下來說道:“是了,有些人的安危微臣自會想法子周全,不會做什麽過分的事,這一點也請公主殿下務必寬心。”李無瑕微微躬身道:“這就多謝宰相大人了,我也會讓他們小心的。”


    直到沙勒赫走出大殿之後又離開了靈秀宮,一直站在旁邊的尉遲芳還覺得有些恍惚——方才那場你來我往的對話似乎隻是朋友間簡簡單單的寒暄敘舊而已,難道公主殿下因此就已經答應要嫁給那位羌國皇帝了?


    送走沙勒赫之後,因見公主殿下看上去精神還可以,尉遲芳忍不住問了出來:“殿下莫不是已經答應要嫁給那個韃子皇帝了?”李無瑕斜斜倚在那一堆軟枕中,臉上露出一絲疲色,輕聲道:“芳姐你以為我還有其他選擇麽?我父皇他們都還在羌人手中,便是我不答應,隻要父皇答應下來,那我便也隻有低頭從命一途。”


    “——原本我不明白,既然上次見麵已經把話說得那樣清楚,為什麽沙勒赫還是這麽熱心想要讓我入宮嫁給他們的皇帝?可是今天我懂了,他是希望我成為另一個他罷了……”


    “另一個他?”尉遲芳更糊塗了:“誰?沙勒赫麽?”李無瑕點了點頭:“是的,他希望我可以成為羌國的另一個宰相——住在他們皇帝身邊的宰相,用我的言行去影響羌帝的決策,用我的出身去拉攏華國的官民,最終達到使羌人朝廷穩如磐石的目的。”她說著不由得苦笑一聲:“也許他根本就高估了我的作用,但在目前這種情勢之下,無論如何,我也隻能按照他的想法去做罷了。”


    尉遲芳滿含同情地望著她,勸慰道:“雖然如此,請殿下也不必如此煩憂,實在不成奴婢再去同沙勒赫說說,他……他倒也並不是一個全然不通情理的人。”李無瑕輕輕搖搖頭,微笑道:“不必了,我知道沙勒赫是個好人,但他的意誌並不是我們可以左右的,因為他決定的這些事,並不是為了他自己……羌國有他這樣的宰相,這是羌國的福氣,若是先前我們華國有他這樣的官員,也許我們的國家就不會滅亡得這麽快了。”


    尉遲芳給她說得有些心酸,便索性岔開了話題道:“算了,這事如今咱們也是急不來,等到身子養好了再細細琢磨也不遲,你這又勞了半日的神,還是先歇歇吧,我叫他們燉的參湯也該好了,再進一碗,略休憩一會子,花少幫主她們也就該到了。”


    見李無瑕並無異議,她扭身出門正要去催參湯,抬眼卻見元頡帶了幾個侍衛正進了宮門向這邊走來。尉遲芳心中暗自叫苦,公主殿下今日這剛剛醒來的一天已經足夠勞累的了,此刻這羌帝偏偏又跑來湊什麽熱鬧!


    可是腹誹歸腹誹,她終究還得畢恭畢敬迎上前去:“拜見陛下!陛下可是前來探望我們公主殿下的麽?這個……呃,殿下方才有些勞累,如今已經睡了……”元頡停下腳步看了她一眼,無所謂地說道:“睡了?知道了,那朕也就不進去了,你照看她好生調養吧。”


    扔下這一句話,堂堂的羌帝竟是當場扭頭就此幹幹脆脆地大步離開,尉遲芳楞在當地,一時竟沒反應過來——這些日子雖說她對羌帝此人已經有些習慣,但畢竟還沒有熟悉到這種程度,加上最開始形成的印象:這韃子皇帝殺了那麽多人,把他們這些華國之人都當做貓狗牲畜一般驅趕了去給羌人當做射獵取樂的獵物,他怎麽會有如此好心?會當真關懷公主殿下的身體狀況?


    除非——某種忽然冒出來的想法讓尉遲芳的心猛跳了幾下,那就是,也許這異族君主是真的愛上了公主殿下?!是的、是的!……為什麽沙勒赫撮合此事之時態度竟然如此篤定,他必然是有所依仗的。從之前那麽自信能夠保住公主的性命,到現在無論如何也要促成這門親事——在他的熱絡之後,也許正是因為元頡本人動了心?


    當真如此的話,那麽也許,公主殿下即將麵對的這場強加的姻緣,其中也許會有那麽一點點幸福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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