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朔日這天,上京城裏破天荒下了點小雪,空氣清冷清冷的,往年這個時候還隻穿著夾衣出入的人們今年隻好都提前換上了棉襖棉袍。為戰死沙場的左親王元碩舉行盛大祭奠儀式的祭壇,以及將兇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的法場就準備在宮城南門之外的巨大平場上。


    所有住在周遭近處的百姓都被如狼似虎的西羌士兵們從家中驅趕出來,成群結隊地擁到這裏來“共襄盛舉”——這些驚惶可憐的上京百姓啊,就像是被餓狼咬怕了的綿羊一般,男男女女扶老攜幼戰栗著被從家中搜掠出來,什麽也不敢說、什麽也不敢問,隻能被迫沉默著走去羌兵驅趕他們的地方。


    人越聚越多,晨間過後已有七八萬百姓被趕到了平場四周,用來看押他們的西羌士兵也足有萬人之多,這些人一手持著兵刃一手拎著皮鞭,大聲叱喝著把他們的“獵物”趕到還沒有站滿的地方。等到了巳時,西羌的文武百官便簇擁這皇帝元頡與皇後朵蘭夫婦從宮城中浩浩蕩蕩地開了出來;四下山唿萬歲之聲響起,皮鞭下的上京百姓們不得不跪拜行禮,跟那些兵士一起向元頡三跪九叩。


    元頡身穿繡金龍滾金邊的紅袍端坐在禦輦之中,頭戴純金嵌寶皇冠,顯得甚是威風;他身旁的皇後朵蘭亦是金冠紅袍,衣服和頭冠上綴滿了各色寶石,連長靴上都裝飾著純金的鈴鐺,更是雍容華麗之極。隻是她頭冠上垂下厚厚的麵紗,擋住了麵孔,因此誰也無法看清這位異族皇後的真容而已。


    不一時眾人山唿朝拜已畢,元頡夫婦離了禦輦來到祭台正中高處就座,文武眾臣們在沙勒赫的帶領之下也都登上祭台分列兩邊。隨後上台的還有許多頭戴古怪麵具身披各色獸皮的薩滿法師以及他們的隨從,最後才是押送著囚犯李無瑕的皇宮近衛與李無瑕本人。


    李無瑕今日給換上了一身粗布的白色衣裙,頭發也大致被梳理過了,總算顯得比前幾日略精神了些,隻是她臉色蒼白如紙腳步虛浮卻終究是改變不了的,隻能由兩名衛兵一邊一個抓住臂膊扶拽前行。


    之前羌國眾人上台之時,華國百姓們都低著頭不敢仰視更不敢出聲,這會兒忽然看見了李無瑕,不少百姓便認出她來,人群中開始有些微的聲音響起,接著便越來越明顯,不少百姓都忍不住叫嚷了出來:“永寧公主!”“公主殿下!”“那是……永寧公主啊……”


    這樣的聲音很快就演變為四麵八方的竊竊私語,西羌兵士們隻得揮舞皮鞭連連恫嚇,這才將眾人的聲音硬生生壓了下去。隻是百姓們原本不知今日究竟要發生何事,隻模模糊糊聽說那些羌狗又要殺人,用來祭奠一個死去的什麽王爺之類。如今見了本國的護國公主,大夥立時便猜到今日將被斬首之人多半是她——這位公主當初為抵禦羌兵入城可是拚死血戰過數日的,城中百姓誰不感念她的忠勇?因此這當兒不少百姓便都暗自紅了眼圈垂下淚來,隻是礙於羌兵威嚇不敢出聲。


    元頡坐在高處,早將這般情形盡收眼底,他麵上自是不動聲色,隻是以眼角的餘光掃視自己身側的文武群臣等眾——見這些人當中果然有些在周圍華國百姓的議論聲裏神色微顯局促不安,不過這些認畢竟隻在少數,大部分西羌臣子們都神情泰然自若,並不把下麵那些百姓放在眼中,這倒令元頡心中頗感滿意。


    和那些人相比,今日真正神色有異的人其實是坐在元頡身邊的朵蘭,她這整整一頭晌都沉著臉如冰如霜,晨間見了皇帝兼夫君的時候甚至連例行的禮都忽略了,戴上頭冠後整個人更在那厚厚的麵紗之後沉默得好似一座冰山一般。


    元頡自然知道她這樣惱怒的原因——昨晚自己將李無瑕帶迴寢宮療傷的消息想必早就傳遍了全宮,她當時居然沒有跑過去直接鬧將起來已經算是克製了幾分脾氣,如今這不理不睬的態度在她而言實在算不得什麽嚴重的發作了。元頡本來倒還有心想解釋幾句的,但話在心裏過了幾迴,想想卻終究沒有可以解釋的去處,況且便是他自己如今也說不清為何昨日要做出那般舉動。


    所幸今日過後就再也沒有李無瑕此人,朵蘭的那口怨氣終究會慢慢消散,有些話自可一輩子都不必再說了。元頡想到此處,禁不住又將目光轉向李無瑕的所在,見她一身白衣站在台中,同即將被宰殺獻祭的一頭羊羔一起被載歌載舞的薩滿法師們包圍著。在那些花花綠綠上下翻飛的衣袍當中,她那一身清素倒成了最顯眼的存在,像是百花當中的一滴露水珠那麽瑩然剔透、靜謐安然。


    想起初見那日她就是這樣吧?這麽靜靜的,不卑不亢的神情,清朗低沉的聲音說著不疾不徐的話語,卻令人怎樣都無法與之抗衡——直到現在,哪怕人頭落地在即,她望向周圍的眼神卻仍是平靜的,聽著薩滿們古老的歌謠甚至目中還微露好奇之色,仿佛她才是主宰這裏的那個人。


    元頡收迴目光,在心中喟歎一聲,這樣的女子再也不會遇到了吧?可是誰讓她居然是華國的公主?誰讓她的心智居然如此堅強?哪怕她可以稍微柔和一些……抑或再稍微脆弱一些……不,如果真的變成那樣,也許她就泯然於眾了吧。唯有如此強大而理性才是她,甚至都不隻是強硬——所謂至堅則易折,但她卻像水一樣,從頭到尾不溫不火,卻也從頭到尾始終一步都不退。


    祝禱的歌聲停下之後,兩名薩滿法師先是割斷了那頭羊羔的喉嚨,將它的血淋淋漓漓灑入金色的祭盆之中;那羊羔一時還不得死,雖已叫不出聲,四肢卻還在不斷地踢動掙紮著。李無瑕麵上露出不忍之色,向一邊轉過頭去,可就在這一瞬間,台下百姓從中忽然有十幾條黑影暴起躍上台來!這些人身穿百姓服色看上去並無任何特別之處,隻是手中各持兵刃,身法俱都十分矯健!


    為首一人身材不高,上台就先叫道:“公主殿下,我們來救你了!”這聲音十分清脆,來者正是之前行刺過羌帝的丐幫少幫主花容。花容所帶來的人雖不多,但看起來各個武藝都自不凡,上台之後縱橫砍殺,瞬間便殺死了幾名羌兵和薩滿法師,他們更不停留,直接向禦座上的元頡那邊撲了過去!


    這一下變起倉促,好在西羌的武將們都是這些年久經戰陣之輩,驚愕之後紛紛都拔出佩刀上前廝殺,擋住了那些刺客們的去路。元頡身邊護駕的正是皇宮衛隊長狼目,這巨漢今日一身甲胄,手持兩把純銅狼牙棒,此刻他吼叫一聲衝入刺客群中大唿酣戰,雙棒揮舞密不透風,便如同是兇煞臨凡一般!


    周圍的西羌兵士和皇宮侍衛們也都反應過來,急忙圍成圈子向中間砍殺刺客,整個大祭台轉眼間竟是陷入了一片混戰!台下的華國百姓們一開始乍逢變故都覺害怕,待到發現那些刺客乃是前來營救永寧公主的,不少膽大的百姓便立即鼓噪起來:“快殺韃子!殺了韃子皇帝救公主殿下!”


    這般唿喊的人越來越多,百姓們想起了這些日子以來被羌兵們燒殺搶掠所受的屈辱磨難,血海深仇湧上了心頭,一時幾萬人男女老少如瘋如狂一般撲向驅趕鞭笞他們的羌兵!遠遠近近,全是喊殺聲、咒罵聲、兵刃聲和慘叫聲,可以說,自從西羌人拿下華國的都城直到現在,他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些百姓們暴怒發狂的樣子,盡管他們手持兵刃且身經百戰,但那些數倍於己的百姓個個都像是瘋了,往往幾個人將一名羌兵撲倒在地甚至張口撕咬至死,婦人們也拔下頭上的發釵發簪沒頭沒腦地亂刺,有的老年人用手指摳出羌兵的眼珠放入自己口中大嚼,對於砍在自己身上的刀刃竟像是無知無覺一般。


    元頡愣住了,他南征北戰縱橫天下這些年,征服了不計其數的國家,卻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那些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漢人,被他們瞧不起,連硬弓都拉不開的漢人,此刻卻像是草原上最兇猛嗜血的狼群!這究竟是怎麽迴事?是什麽激發了這些人如此可怕的血性?是李無瑕麽?


    沙勒赫快步走到他麵前稟報道:“陛下放心,臣已經安排好了三萬禁軍就在附近,方才已傳令下去,他們即刻就到了。”元頡點了點頭,過了片刻才問道:“沙勒赫,難道你早就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麽?”沙勒赫低聲道:“陛下,臣之前說過的,漢人並不同於咱們之前征服的那些部族之人,所以對待他們也不可以同以前一樣……”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台上白影一閃,那李無瑕不知何時竟奪了一把彎刀在手,她身形飄忽,一起一落間居然徑直落在元頡麵前,以刀尖直指他的胸口,淡淡的道:“陛下,你還不叫他們住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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