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雪獅子的這匹駿馬如今千真萬確已經到了油盡燈枯之境,元頡跟著狼目來到皇宮馬廄時,就見這匹渾身雪白的馬兒全身無力委頓在地,同樣雪白毫無雜色的鬃毛上盡管滾滿了塵土,卻仍可以看出它們卷卷曲曲,竟真的好似獅子的鬃毛一般。


    聽到有腳步聲靠近,雪獅子吃力地睜開眼睛,見是狼目和另一個並沒有見過的陌生人,它隻瞥了一眼便又將眼睛閉上了,一副聽之任之萬事無關的模樣。元頡畢竟也是自小馳騁草原在馬背上長大的人,一眼就看出這匹馬雖然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但的確四肢挺拔有力、骨骼間架也十分挺拔結實,一看就是難得一見的寶馬良駒!


    難怪狼目這個愛馬之人會如此舍不得它了,元頡仔細打量之下倒也起了些愛惜之心,他不禁俯身摸了摸那柔軟的鬃毛;這馬兒雖不睜眼,卻也知道並不是主人在碰觸自己,它便勉力動了動脖子,從鼻孔裏抗議似地噴出一股粗氣——到了這般地步仍是高傲的很。


    元頡自己的坐騎夜奔雷乃是一匹全身黝黑透亮的大宛名駒,它就拴在旁邊一欄的馬槽之上,這馬兒老遠看到主人前來,早就樂得刨蹄揚脖,一聲聲噅兒噅兒直叫。狼目上前將它的韁繩一解開,這匹馬就急忙快步跑到元頡身邊,將腦袋和脖子偎著他不住地挨挨擦擦,顯得親切之極。


    元頡迴手摸著馬頭,微笑道:“這陣子一直忙著,竟都忘了來看看你,一直都在這裏拴著,憋壞了吧?”狼目在旁答道:“是啊,夜奔雷還是老樣子,無論如何都不肯讓別人騎乘,每日我雖然都會牽著它出去走幾圈,但它這陣子精神是有點懨懨的。”元頡道:“等我忙過這陣子得了閑,每日還是會來遛它幾圈的,馬兒一直這樣圈著最後也都給養壞啦。”


    他說話的時候,夜奔雷便垂頭去嗅一嗅地上的雪獅子,想是也覺察到後者將不久於世吧,這馬兒喉中嗚嗚兩聲,發出了低低的哀鳴。狼目歎道:“多好的馬兒呀,就連夜奔雷都舍不得它,可它怎麽就這麽倔呢!”


    元頡道:“馬兒也有馬兒的忠義,這匹馬倒是個好樣的——罷了,明日我就叫它的主人來看看它罷。”狼目聞言大喜,脫口而出就問道:“陛下當真要這樣做?”他說完之後才覺得自己這話未免太過放肆,登時就紫脹了臉連連躬身道:“陛下恕罪,是臣不會說話……”


    元頡微微一笑道:“我若是不來看這匹馬,心中便也不覺得有甚麽可惜,如今既然見著了,那就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反正它那個主人還活著,便是她不肯來,我著人把她拖到這裏來便是了。”狼目歡喜道:“多謝陛下!這匹馬兒若是養得好了倒是可以送給皇後娘娘,臣看它比娘娘原來騎的那匹紅煙獸還好哩。”


    元頡看看自己的夜奔雷,又瞧了瞧躺在地上的雪獅子,覺得這兩匹馬一黑一白望去果然顯得十分般配;想來朵蘭要是瞧見了必定也十分喜歡,就隻看那李無瑕肯不肯來救這匹馬了——元頡驀地裏想起李無瑕的樣子,心中忽然泛起一種奇怪的信心:那個女人一定會答應來救她的馬,一定會的。


    果然,正如元頡所料,第二日當狼目親自前往冷宮見到李無瑕,向她提到雪獅子之事時,這位明知自己已然時日無多的華國公主連想也沒想就答應下來。隻是她傷勢實在太重,便是有人攙扶著也無法走太遠的路;狼目看得著急,便自作主張令侍衛們尋了個簡單的小轎,將李無瑕抬將起來直奔皇宮馬廄。


    雪獅子今日已顯得更加衰弱了,連聽到有人走近都已經很難再睜開眼睛,直到它聽見主人熟悉的聲音:“小雪兒,你……你還好麽?”白馬一聞此聲不但立即睜開了眼睛,而且全身死命掙紮著竟是硬生生打著顫又站了起來!


    李無瑕踉蹌著下了轎子,跌跌撞撞疾奔幾步來到馬前,伸臂就抱住了馬脖子落下淚來。那雪獅子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裏也是淚水滾滾而落,隻是它委實太過虛弱,四腿不住地打顫難以站穩,隻支撐了片刻後終究還是哀鳴一聲又倒在地上。


    李無瑕也不嫌髒汙,自己跟著坐倒在馬廄的泥土地裏,不住地撫摸著馬兒的頭頸:“乖雪兒,好雪兒,我來看你了,你可不能死,你要活得好好的……”


    她神色溫柔至極地叨念了幾遍,見雪獅子的神情已頗為平靜,這才扭頭向狼目道:“這位大人,煩勞您取一些容易克化的稀粥拌軟草料來,我好歹先喂它幾口,若是如今還能吃得下,想必就仍然有得救。”狼目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我這就去弄!”聽他漢話雖說得怪腔怪調,但愛馬之心確實至誠,李無瑕當即道謝:“多謝您這些日子的費心,想來若不是您悉心照料到今日,小雪兒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狼目可顧不上跟她客氣,早就飛跑了去親自調了一大鍋稠粥拌草料來,又尋了個木勺,小心翼翼地交到李無瑕手中:“前幾日它餓到垂危之時我便是這樣強灌一些食料給它的,你趕緊也試試吧!”話雖如此說,但李無瑕畢竟是主人,前幾日來狼目要奮力掰開馬嘴才能喂進些許一點東西,今日隻把木盆向地上一放,那雪獅子就自家掙紮著側過身子將頭伸過去一口一口地吃喝起來。


    狼目頓時大喜過望,連聲道:“肯吃東西它就有救了!這下有救了!想來死不了了!”李無瑕嘴角也露出微笑,愛憐地又輕撫了幾下馬頭道:“既然如此,今後我就放心將它交給大人您了,看得出您是真心愛馬之人,小雪兒能跟了您這樣一位新主,也是它莫大的幸運。”


    她說著吸了口氣兩手在地上一撐,勉力就想要站起身來,可是那白馬雪獅子卻好似能聽懂人話知道她要離開一般,竟是不顧吃食,一張嘴就死死地咬住了她的衣袖!


    李無瑕掙了兩下掙不開,心中也頗覺酸楚,隻得又抱了抱馬頸哽咽道:“雪兒乖,我……我改日再來看你,你要好好的,快放開我,不然我要生氣啦!”可是憑她怎麽說,馬兒就是死死咬著那衣袖絕不鬆口,兩眼中濕漉漉的,又有大顆大顆的淚珠滾滾落了下來。


    這一人一馬難舍難離,巨漢狼目在一旁也看得紅了眼圈,略想了想便大聲道:“你先不必走了,我這就去求一求皇上,讓他準許你再多留一時也罷。”李無瑕聞言頓時頗為感激,連忙道謝:“如此就多謝大人了,其實我剩下的時日無多,這幾日便是都住在馬廄裏也是使得的,望大人據此以告皇帝陛下即可。”


    聽她這樣說,狼目倒也有些為難,看了看馬廄那簡陋的頂棚和滿地的馬糞與汙泥道:“這……這裏又豈是住得人的地方?你當真要如此?”李無瑕點了點頭,微笑道:“隻要能將小雪兒救活,便是將就些也罷了,況且這幾日天氣還不甚冷,在幹草堆裏打發幾日也無不可。”狼目縱然性子粗鹵些,卻也知道她之前乃是堂堂一國公主之尊,況且還是皇帝和皇後唯一嫡出的公主,斷然料不到她竟然肯為了一匹馬的死活如此委屈自己,因此倒不由得有些動容,慨然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先在此等一等,我這就去跟陛下請旨,我看你傷勢至今還是不輕,順便叫太醫也到此地來給你診治診治。”


    狼目離開之後,李無瑕又喂著雪獅子吃了半盆草料,卻也不敢一次喂得太飽,隻看它精神已經恢複了些,就將食盆推到一邊去了。這雪獅子生生熬了這些日,今日終於等到主人現身來見,它歡喜之下簡直舍不得就此睡去,依偎在李無瑕身邊隻是依依不舍地磨蹭著,像是生怕自己一閉上眼睛主人便會就此不見了一般。


    為了叫它安心,李無瑕便一直抱著這馬兒的脖子坐在地上——能感覺到腿上和腰上的傷口有的或許已經裂開了,在一片鈍痛中或許又滲出血來,可是這又如何?現在這位華國護國永寧公主殿下的人生裏就隻剩下了麵前這匹馬。


    母親殉國、父親屈膝事敵,兄嫂一瘋一死,江山易主國破家亡,隻有這匹馬兒還念念不忘她這個舊主,為了要見她一麵甚至不惜傻傻地要活生生餓死自己。唉,可是小雪兒是應該活下去的,人間的興亡成敗和它又有什麽關係?


    如果能再碰到一個新的主人,也許它還會有幸福的可能吧?還可以如往昔一般縱情馳騁在沙場之上……隻要想到可能還會有那一日,李無瑕便覺得自己縱然幾日之後身首異處也算得是了無遺憾了。


    她這樣想著,伏在雪獅子身上,輕輕撫弄著它的皮毛,口中低低地哼起歌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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