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具屍體已經僵硬,死者臉上最後所帶的神情是驚懼、惶然和不知所措,現在這些表情就永遠定格在他的麵部無法改變——也包括那雙瞪得極大的眼睛,盡管人們已經多次試圖讓它合攏起來,卻都沒有辦法做到,這雙已經失去了焦距的眼睛仍然直直呆呆地望著正前方,死不瞑目。


    屍體身上染滿了血汙和塵土的甲胄已經被脫了下來清理幹淨擺放在一邊,裝殮者為了給這具抬迴來時就已經僵硬的身軀換上他平日的盛裝也算是頗費了一番功夫;可即使如此,死者頸項上那個足夠茶杯口粗的傷口卻無論如何也遮擋不掉。那是一支雕翎箭造成的前後貫穿之傷,從很遠的地方射來,正中頭盔和護甲之間的空當,哽嗓咽喉,一箭致命!


    現在,那支被啟下來的羽箭也放在屍身的一側,盡管箭鏃上的血跡已被清理幹淨,但那冷厲鋒刃間所閃動的血色寒芒卻依然動人心魄。啟下這支箭的時候死者已經僵硬了很久,箭鏃上的倒刺早和皮肉凝為一體,還是召兩名太醫用了刀子才把它整個兒從脖子裏割了出來——也因此傷口生生又擴大了一圈,源源不斷的汙血浸透了堵在裏麵的棉花和紗布,如今顏色都已經發黑了。


    西羌國皇帝元頡的手伸進這還沒有加蓋的棺材裏摸了摸死者冰涼生硬的臉,這就是他唯一的親弟弟——好吧,其實兩人的感情一直都不好:弟弟元碩此人這輩子都好像是草原上最橫衝直撞的野牛,當初父親老汗王謝世之後宗族裏還是有幾個親貴想要趁亂擁立這位親王繼位為帝的。奈何這家夥的確不爭氣,平日裏飛揚跋扈早把朝中群臣都得罪光了,光那區區幾個親貴的擁立又能成什麽事兒?


    元頡登基的時候並沒有費多大力氣就料理掉了這些許的麻煩,不過似乎是因為這個緣故,兩兄弟的感情就又更疏遠了一些,記得上次兩人單獨說話還是五年前,那是元碩這家夥不滿意自己指婚給他的王妃所以喝了酒跑到王宮裏來大鬧!那事兒後來怎麽樣來著?哦,對了,自己命八個人把他硬拖下去還綁在王宮大門外的拴馬樁上狠狠地抽了十鞭子!


    想起這家夥當時殺豬般的慘叫聲,元頡不禁抬了抬嘴角,露出一絲近乎是笑容的表情——是啊,這個學不乖的蠢貨,從小他就是這樣,虧吃的比誰都大,喊得比誰都響,腦袋裏缺的那一根筋卻怎麽也長不齊。現在想起五年前的事感覺那麽遙遠,簡直都有點模模糊糊的,那時候自己才剛剛起兵征伐西域各國吧?對的,那時候母後也還在世,她是不愛看見打仗的……一生一直都不愛。


    現在這個家夥前所未有安安靜靜躺在自己麵前,他的魂魄應該已經到天上去見到父汗和母後了吧?元頡很奇怪自己為什麽要這樣想,其實一個人死了之後他的魂魄究竟要去哪裏這件事,自己這輩子從來就沒有關心過,可是現在卻不由自主地要想——元碩殺了那樣多的人,他也可以去天上麽?其實父汗在世的時候殺的人更多,如果不是他率部奮起反抗,我大羌族現在也許還在華國那幫腦滿腸肥貴族們的壓榨之下吧。而現在,我們已經打平了整個草原、掃蕩了整個西域,並且連當年不可一世的宗主華國也踩在了腳下。


    前後不過一二十年而已,曾經看上去那麽強大的鄰邦們便一個個轟然倒塌,王朝到了自己手裏這五年以來,戰事更是勢如破竹;尤為可笑的是,一向威風凜凜以天朝上邦自居的華國居然也隻抵抗了不到一年而已。當然……代價還是有的——比如眼前的這個,元頡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收迴自己的手。


    當朝宰相沙勒赫就站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見他從棺材邊上退開了一步,便走近過來向著棺中逝者深躬為禮。沙勒赫的身後還有很多人,都是朝野中的官員們,他們也要依次來跟這位戰死沙場的左親王最後一次行禮告別。


    元頡又退開幾步踱到一邊,這時他心中泛起一股膩煩的感覺,卻又覺得莫名,扭頭見沙勒赫已經行禮完畢,便點首示意讓他到自己麵前來。


    沙勒赫今年才三十三歲,比元頡自己還小一歲,他在西羌一族裏麵算個異數——因為他居然肯把近二十年的時光都浪費在林林總總各族各國千奇百怪的書本上。不僅如此,他還好像很多華國的讀書人一樣,熱衷一些類似琴棋書畫這樣奇奇怪怪的玩意兒,這些都是絕大多數西羌人所不能夠理解的。但是好在元頡不在乎,他龐大的帝國需要這樣一位博學多識的宰相,更何況後者在幾歲大的時候就已經是他的好友了。


    走到君主麵前的沙勒赫單手撫胸躬身施禮:“陛下,左親王殿下的事還請您不要太過於難過了,殿下英勇作戰、殉國於沙場之上,便是老汗王陛下與太後娘娘還在世,也當深自欣慰了。”元頡點頭道:“是啊,父汗一直誇讚他像是草原上最勇猛的雲豹,如今這豹子卻再也不能縱橫馳騁啦!”他說著淡淡歎了口氣,不動聲色地轉換了話題道:“對了,如今軍中和上京城中的情形如何?”


    沙勒赫道:“南征大軍休整了兩日,塞達勒將軍今早已經率部進發繼續追擊殘敵去了;軍心士氣如今正是銳不可當之時,再拿下南方的剩餘四省想必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他說到這裏頓了頓,見君主的臉色果然已比方才霽和了不少,便又接著稟報道:“至於上京城這邊,從三日前城破至今雖一度有些騷亂,但微臣已經下令駐守的各軍各部整肅軍紀,前日也明正典刑了幾個燒殺搶掠的士兵,朝廷的安民告示貼出去之後,如今城裏已經頗為寧靜太平了。”


    元頡皺眉道:“殺了幾個士兵?這卻是為何?咱們之前攻占那些邦國王都之類的,不都是可以容許士兵們稍為放縱幾日的麽?怎麽如今規矩倒變了?”沙勒赫從容解釋道:“陛下,之前咱們攻占的那些都城也好、市鎮也好,有的小國舉國之人口都還沒有現在上京這一個城的人多,”他又走近些壓低了聲音道:“臣是怕一時行事操切萬一激起了民變……則又要多耗許多心力在此了。”


    對這個聽起來謹慎有餘的說法元頡“哼”了一聲,雖仍未置可否,但到底也未再有異議,他接著又開始詢問其他事由:“今日元碩就要入土了,究竟害死他的人是誰,這事你可查了出來沒有?”沙勒赫迴稟道:“兇手倒是已經查出來了,左親王殿下殉國之戰正是我軍最後進攻宮城之時,當時在宮城中率禁軍死守三晝夜的乃是華國的護國永寧公主。臣親自訊問了一些當時在場的人,據他們交代,射殺左親王殿下的那支箭便是由這位公主親手所發!”


    “護國公主?”元頡難以置信地一挑眉:“難道朕的親弟弟竟是被一個女人所殺?!這件事朕斷斷乎不能相信!”“不但陛下如此,便是臣一開始也決計不敢相信,”沙勒赫又補充道:“可是害死了左親王殿下的那支箭的確是永寧公主的專有之物,微臣親眼所見,那箭杆上還鏨著她的封號……”


    不等他的話說完,元頡早幾步衝到棺材邊上去拿屍身旁的那支箭,倒把正在磕頭行禮的兩個官員白白嚇了一跳。漆黑的箭杆光滑筆直,拿在手中倒的確像是比尋常羽箭更壓手一些,元頡凝目細看時,果然就見那上麵鏨著小小的金色“永寧”二字!


    元頡不禁怒極而笑:“哈哈,想不到我堂堂一國的親王、朕的弟弟,竟然死於一介婦人之手!”他咬牙“哢嚓”一聲將那支箭一撅為二擲到地上:“這個女人抓住了沒有?如今她人在何處?現在是死是活?!”


    見到皇帝陛下勃然變色,靈堂上的臣子們都不由得悚然而驚,他們當中的大部分都並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但自己這位君主喜怒無常的性子這些人都還是領教過的,此時見他忽然動怒,這些人便也顧不得其他,一個個急忙都垂首跪倒在地。


    唯有宰相沙勒赫倒還是那副平平靜靜的樣子,隻是又躬了躬身,接著稟報道:“據臣所知,這位永寧公主後來在宮城被我軍擊破之時身受重傷,目前就看押在天牢之內,不知陛下打算將她如何處置?”元頡冷聲道:“既然此人已被擒獲,那為何今日左親王的葬禮不將她押解到靈堂上來受死!難道還真要朕的弟弟睜著一雙眼睛就此入土不成!”


    對於君主的這項指責,沙勒赫倒是難得露出了幾絲為難的表情,他字斟句酌的說:“陛下息怒容稟,臣本來也的確是這樣安排的;但是天牢那邊來報,說是此女傷勢頗重,已經昏迷了兩日多,看樣子怕是活不過一時三刻了……臣想著若是將她抬了來放在這靈堂上,未免有失體統,所以這才自作主張——”


    元頡聞言不禁冷笑,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說她快要死了?世上哪有這麽便宜的事!速速派人到天牢去給朕看清楚,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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