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茵雅走到床邊,想照汪公公的話試著休息,她已經很累了,心累、身子更累,可腦子翻騰不已,躺在床上,半天都閉不上眼睛。


    算了,如果沒有錯計,很快地,她將永遠閉上眼睛,不必急於這一時半刻。


    離開床邊,走到案前,她緩緩磨墨:心裏想著,該為誰留下什麽?


    拿起筆,輕沾墨汁,她想為爹娘寫信,想了半天卻不知道該怎麽落筆。


    也罷,皇上雖未親口承諾,卻也沒有否決她的話,想來陸家必能得到朝廷寬待,萬一寫了信、泄露心情,爹爹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若讓他尋到蛛絲馬跡,除苦了他的心,爹爹還能怎樣?向皇上爭取公道?


    陸茵雅失笑,為了朝堂大局,皇上是連親生兒子都可以犧牲的人物嗬,不過是一名可有可無的媳婦,豈有公道可尋。


    況她不需要公道,她隻要在乎的人都能被善待:心願足矣。


    就這樣吧,就讓爹爹以為女兒嫁入王府後,丟失婦德,被妒意蒙蔽雙眼,名聲,對於死人並不重要,唯有活著的人才會看重。


    一絲諷刺淌入心頭,重重吸氣,她冷眼看著站在門前的太監。


    他接收到她的眼光,機靈地躬身道:“王妃請安歇吧,若有什麽吩咐.奴才就在外頭,奴才賤名李順子。”她揮揮手,他退出門外。


    這迴屋裏真的隻剩下她一個,心裏空落落的,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拿起桌上茶壺倒一杯熱茶,茶葉的清香隨著蒸騰熱氣逐漸圍繞起她,胃有些痛,她不想喝水,隻想單純感受杯子傳來的絲絲溫暖。


    再次拿起筆,她緩慢地寫下一道道題目,那是允過壢熙卻還沒來得及給的東西,還了吧,還清了所有,才能走得幹幹淨淨。


    寫著寫著,她想起他們的初過,想起水池邊的救命之恩,想起他慨然同意皇上賜婚,想起他迎她進王府大門——想起他們之間所有的點點滴滴。


    筆隨意走,娟秀的字跡躍然紙上——我想,我無法忘記那日的龍壢熙,陽光照在一身赤色盔甲上,你臉上滿是堅毅沉穩、英氣逼人,看著你將弓拉滿,箭疾射而出,正中靶心,全場一片轟然。


    爹爹說:大皇子少年大器、精銳張揚,未來必是朝堂梁柱。


    我傻傻望著你,眼睛一瞬不瞬,心底反反複覆著同樣一句——這男人,我喜歡、我愛、我要!


    娘說:貞潔女子,是不可以把喜歡給掛在嘴上的,情啊、愛啊,是青樓女子用來迷惑男人的手段,我們好人家的閨女,該做的是緊守分際,為男人生兒育女、操持家庭。


    可我不明白,為什麽喜歡不能光明正大說出來,為什麽要悶在心底偷偷愛,為什麽男人可以追求心愛女子,女人隻能坐待男人追逐?


    萬一,你不知道我喜歡你、而錯過我呢?萬一,我等著等著卻等不到你來敲門呢?


    我多麽慌張,日裏夜裏,我想著無數個萬一——幸而上蒼幫忙,月老把紅線牽到你我頭上。


    知道皇上賜婚,我樂昏頭了,我端莊地接過聖旨,端莊地接受所有人的賀喜,端莊地走過庭院迴到屋裏。


    待門一鎖上,我就樂得手舞足蹈,不斷轉圈圈、不斷哼著歌兒,不斷地、不斷地對著銅鏡裏的自己說:瞧,沒有萬一吧。壢熙是喜歡我的,若非那些數也數不清的喜歡,他怎會躍入池中救我。


    我一天說一迴:那個龍壢熙啊,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才會去求皇上賜婚,為迴饋這個有眼光的男人,我必定盡最大的努力,在未來的幾十年裏,與他心手相攜、不離不棄。


    我一天記一迴:陸茵雅是最最公平的女人,龍壢熙予我恩情,我必還以滿心愛情,我要允他幸福、快樂,我要讓他每一日、每一刻都置身天堂。


    我說了一堆子滿話,幻想過無數次婚後的生活,我立下誓言,要讓你一輩子不後悔娶我。坐上花轎那刻,我甚至說:從今日起,陸茵雅隻為龍壢熙而活——從賜婚到大紅花轎把我送入王府,那段日子是我此生最幸福得一段,雖然那個幸福純屬想象,雖然它終究禁不起時光考驗。


    我怨過簡鬱楠,恨過簡鬱楠,我以為把事情鬧得越大,你越無法明日張膽尋她,那麽,你會忘記她,你會看見身邊這個能詩善詞、滿腹文采的陸茵雅,你會重新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可我錯了——我錯估你的心,錯估愛情的偏執——你娶進一個又一個的“楠楠”,你對著她們思念已亡的女子,而我隻能不斷的憤怒、嫉妒,我使自己麵目猙獰,我令你心感厭惡,我滿心的恨、滿腹無可消除的怨愁,我把自己變成你的敵人。


    你恨我的,對不?


    可我還心存妄念呢。曾經,我自問過千百次,既已犯下七出之罪,你大可拋出一紙休書,遣我返迴陸家,可你始終沒有動作,是因為你的太子之位還有用得著陸家的地方,或是對我——你仍然心存一絲眷戀。


    這個妄念使我變本加厲,我企圖用惡劣行徑測試自己也測試你,可你知道嗎?我多麽痛恨嫉妒的自己,卻又無法阻止自己的妒忌,我在恨裏沉淪,我的愛成了千萬枷鎖,束縛了心。


    我不快樂,也不想讓你快樂,我們彼此折磨對方,日複一日:你說說,聰明如你、伶俐如我,怎麽會合力做出這等愚蠢事跡。


    直到那日你大醉,你醉眼迷蒙地把我錯認為另一個人。


    你說:你願意為她變成一個好人,願意永世為她忠貞,你說你眼裏再容不下其他女人,你要她為你一生的不幸負責任。


    好像咬破了膽,苦澀在唇舌間泛濫,第一次,我同情你,第一次,我覺得你可憐,第一次,我理解,你的苦不比我少,隻是我習慣四處宣揚,而你和著膽汁咽入胸腹。


    菟絲固無情,隨風任傾倒,誰使女蘿枝,而來強縈抱,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迴。


    我終於徹底明白,妒忌無用、測試是虛話,不管我做好、做壞,你的眼裏始終沒有一個陸茵雅。


    多傷人嗬——還以為愛上了,便是一生一世,沒想到我的愛隻是一場誤解,一個迴不了頭的錯覺,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很抱歉,我總是在你的傷口上灑鹽,總是一迴迴將它們扒開撕裂。


    痛嗎?對不住,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深感抱歉——陸茵雅越寫越快,好像有誰在背後追趕似地,她一張又一張地寫著,那些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的真心話,像潮水湧入沙灘似地,一波平抑一波起。


    她寫他們的初遇、寫她對他的心疼,寫他躍入池中時,她的滿心感動,寫他們每一次碰麵:心底那隻小鹿啊,總是不安分地亂闖亂撞——寫到高興處,她張揚出甜蜜笑臉,寫到苦澀時,情不自禁淚水雙垂,仿佛壢熙就坐在身前,聽她訴說著不能出口的感情。


    她不管不顧地寫著,也不知經過多久,隻覺暮色落下,帶進一片黑暗,看不見了、寫不來了,她鬆開筆,才發覺手臂一陣酸麻。


    恍惚間,一股不知打哪裏來的委屈擠入喉間,淚水就這麽一滴一滴落入襟前,她想做出個大大的笑臉,可臉頰卻自作主張,逕自地浮現掩不住的淒涼。


    她就這樣坐著、哭著、委屈著。


    門自外頭打開,陸茵雅像根木頭,定住不動。


    來人輕輕走近,掌起燈,昏黃的燭光搖曳。


    來人放下食籃,想收拾起桌上的紙張,陸茵雅卻像有人想搶走她的東西般,猛地一把握住對方的手腕,肌肉緊繃、十指用力,不許對方動自己的東西。


    對方沒動,卻也沒鬆手,兩人就這樣僵持著,陸茵雅的視線順著那隻手往上一寸寸滑去,直到目光落在那張熟悉的臉龐。


    鬆手,陸茵雅笑了。“怎麽是你?”問罷,她又覺得自己發笨,幾年布局,宮裏應該有不少壢熙的人馬吧。


    “王妃,您為什麽要這麽做?”謹言問,緊緊盯著她紅腫的雙眼。


    她以為她有更好的辦法營救王爺,畢竟之前是她搶快一步,將皇上從皇後手中救迴,沒想到這迴她的辦法竟然是一命換一命。


    謹言緊抿著雙唇,臉色蒼白,黑眸直直望著她,好似裏麵裝了幹言萬語。


    陸茵雅苦笑,要怎麽迴答呢?


    迴答她:因為就算明知迴不了頭,明知道愛情極其蠢昧,她仍然義無反顧,想一路走到底?或因為即使壢熙眼裏,除了楠楠再容不下其他女人,可她陸茵雅眼裏,自始至終,隻有一個男人?


    這答案傻得她說不出口,她沒辦法誣蔑自己的聰明才智,雖然——說不出口的傻事,她已經用行動盡情表示。


    “你會迴到王爺身邊嗎?”陸茵雅問。


    “會。”陸茵雅點頭,把桌上的信紙收齊整妥,轉身向謹言遞去。“那麽,請幫我把它交給王爺,倘若王爺對茵雅有一絲歉意,請他千萬善待啞婆婆,照顧她終老。”謹言把信收入懷中,抿了抿幹澀的嘴唇,再問:“為什麽?”硬要她擠出一個“因為”嗎?可她真的不願意自己看起來愚蠢呢。


    但謹言堅持著,堅持等到一個合理答案。


    於是陸茵雅輕啟唇瓣,說道:“因為王爺苦,小時候,他沒有娘在身邊嗬護,沒有爹爹疼惜愛憐;長大後:心愛的女子不愛他,滿腔真心沒有人視若珍寶,世間總要有那麽一個人願意為他付出,才公平,對不?”聞言,謹言震了震,旋即低下頭。“王爺令謹言再問王妃一句——後悔嗎?”她失笑,後悔為他頂罪?後悔嫁給他?還是後悔愛上他?陸茵雅緩緩背過身去,心裏仿佛被誰塞進一把破棉絮,嘴裏輕輕吐出兩句詩文。“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靜默片刻,謹言吞下突如其來的哽咽,頭也不迴的走了。


    第十二章 悔


    龍壢熙像泥塑木雕,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眼裏充斥著痛苦與壓抑,說不出心裏滿滿的、是什麽感覺,糖鹽薑醋全倒在一塊兒了,五味雜陳。


    再看一遍陸茵雅的信。


    菟絲固無情,隨風任傾倒,誰使女蘿枝,而來強縈抱,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迴。


    “她——怎麽說?”冷凝的音調在寂靜的夜裏響起,冷硬得連他自己都認不出。


    “王妃說:‘因為王爺苦,小時候,他沒有娘在身邊嗬護,沒有爹爹疼惜愛憐:長大後,心愛的女子不愛他,滿腔真心沒有人視若珍寶,世間總要有那麽一個人願意為他付出,才公平。’”幾句話,掀起他胸中的洶湧波濤,為什麽偏偏是她,一個他沒放在眼底、心底的女人知道他苦?為什麽隻有她看見他的真心,為什麽苛待她的龍壢熙,有權利得到她的付出?


    陸茵雅,她是傻子嗎?


    難道到現在她還不明白,他娶她隻是一種手段?他用一場不甘心的婚禮,來換得父皇一句承諾。與她成親,隻是為了把楠楠帶到自己身邊的捷徑,而她對他唯一的價值,是陸茵雅三個字所代表的背後意義。


    好,就算她是傻子,她猜不透、看不懂,但成親多年,他的態度還沒讓她弄清楚,他根本不在乎她?


    不看重她?若非陸家的勢力是他所需,他豈會吝惜筆墨,寫下那麽一封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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