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過後。


    李斯被獄卒捉進了雲陽國獄。


    他平靜的揮退了想要跟上的兒子,“去找章將軍,現在除了他沒人能護住你了。”


    “這件事兒,你聽清楚了,不許攪和進來。”


    族人們隻是哭。


    但李斯戴著鐐銬一步步緩緩踏進獄中時,整個雲陽國獄都陷入了寂靜。


    獄卒們惶惑而又茫然的看著眼前這人。


    他們認識他麽?


    當然是認識的。


    這是李斯啊。


    他是法家的正道之巔,是帝國法家的代表人物!!


    大秦帝國的每一個法條他都曾一遍遍審視,雲陽國獄的半數囚犯都經他之手!!


    無數自秦國時便跟到現在的老獄令們蹲在李斯的牢獄前哭,一邊哭一邊抹淚。


    他們問他是何罪。


    李斯隻默然無言。


    他們問他是否被冤屈。


    李斯也隻默然不言。


    後來。


    上麵的判決書下來了。


    一紙輕飄飄的定罪。


    【斯與李由謀反,案驗問罪。】


    老獄令們愕然的麵麵相覷。


    而李斯卻徒然抓著欄杆癲狂的大笑了起來!!


    他說:哈哈哈哈哈!斯是謀反了!是謀反了!!!


    兩行淚水順著老者枯瘦蒼白的臉龐滑落下來!!


    他已然了無生意,但一雙眼睛卻還在燃燒著熊熊烈火!!


    那烈火,仿佛要吞噬天地,仿佛要燃盡一切!!


    恨也!恨也!!


    這滔天之罪,該到了十八層地獄,由陛下親自為臣判決!!


    不該是爾等,不該是爾等!!


    他巔瘋的在獄中仰天長笑,抬起筆寫了一封石破天驚震動古今的認罪書!!


    【臣為丞相治民,三十餘年矣。逮秦之地狹隘。先王之時秦地不過千裏,兵數十萬。


    臣盡薄材,謹奉法令,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遊說諸侯,陰修甲兵,飾政教,官鬥士,尊功臣,盛其爵祿,故終以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立秦為天子。罪一矣。


    地非不廣,又北逐湖,南定百越,以見秦之強。罪二矣。


    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親。罪三矣。


    立社稷,修宗廟,以明主之賢。罪四矣。


    更克畫,平鬥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樹秦之名。罪五矣。


    治馳道,興遊觀,以見主之得意。罪六矣。


    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眾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


    若斯之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


    何等囂張,何等狂妄的一封認罪書!!


    他將自己一生的功績濃縮在這一封‘認罪書’中,就這樣張狂的承認了自己的七宗罪!!


    平白讓看客驚心動魄,震懾不已!!


    手握這封認罪書的人戰戰兢兢,不敢繼續挺直脊背!


    看到這封認罪書的人訥訥無言,徒留自慚形穢!


    是啊,他是李斯!他是李斯啊!!


    他是曾為這大秦立下萬世之功績,創下天地之偉業的大秦丞相李斯啊!!


    商鞅變法,李斯正法!!


    這二人聯手締造了一個震動天地的煌煌大秦帝國!!


    普天之下,能判決他的,隻有秦始皇!!!


    李斯在獄中一遍遍的磕頭,一遍遍的大聲嚎哭!


    他嘴裏咕噥著獄卒們聽不懂的話,翻來覆去顛三倒四,連邏輯都不甚分明。


    天下安有兩全法?!


    天下原無兩全法!!


    他卻選了一條最蠢不過的路!!


    自詡聰明,卻原來離開了您,臣如此癡愚!!


    臣害死了扶蘇公子,臣害死了蒙恬,臣害死了姚賈,臣害死了……大秦啊!!


    趙高的獄令催促下來。


    獄卒們沒有選擇,拖著李斯將他硬生生拖拽了出去。


    被壓到高台上的時候,李斯透過散亂的長發看到了一輛囚車緩緩而來。


    裏麵一個不落的壓著李家的三族。


    男女老幼被綁縛著一串串的押送進了刑場,隨後高高綁到了木樁上。


    李斯嗬嗬的發出泣音,“拓兒……”


    被押到前方的那幾人見到李斯,忽然劇烈的掙紮起來,大哭道。


    “子不睹父刑——!讓吾等先去一步吧!!”


    身為人子,如何能眼睜睜的目睹父親被判決?!


    李斯潸潸落下淚來!


    他朝著高台上嘶聲怒吼,“趙高!!李斯死作山鬼,也要將你碎屍萬段!!”


    趙高輕蔑一笑,極為傲慢道。


    “做鬼你也不是老夫的對手。”


    他揮了揮手,古怪的笑了一聲。


    “李斯,法條中的五刑想必你比誰都清楚吧?”


    李斯神色木然。


    他淡淡道,“螽蟲蟊蠹之輩,與你論法,實辱之。”


    趙高臉色鐵青,驟然砸下了手中木牌,聲音尖銳!


    “行刑!!”


    五刑之一,墨刑。


    又稱黥刑,是在罪人麵上或額頭上刺字,再染上墨,作為受刑人的標誌。


    烙鐵燒的通紅,狠狠地灼到李斯的麵上!!


    他身軀彈動了一瞬,喘息著劇烈的顫抖起來。


    五刑之二,劓刑。


    割去受刑人的鼻子。


    五刑之三,剕刑。


    也作刖刑,砍去受刑人的手足。


    五刑之四,宮刑。


    割掉受刑人的生殖器官。


    五刑之末,腰斬。


    即為死刑,受刑人攔腰斬斷。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鹹陽市。】


    當屠刀落下之時,李斯已經沒了叫喊的力氣。


    他躺在瓢潑大雨中,雙眼渾濁的喘著氣仰頭。


    血浪滾滾,他倏然雙眼含淚,急迫的像是想要張嘴唿喚什麽。


    一道熟悉的黑金龍袍漸漸遠去。


    ……


    天幕前。


    大秦臣子們神色極為複雜的凝視著天幕,半晌迴不過神來。


    恨李斯麽?


    恨的。


    因為毋庸置疑,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李斯責無旁貸。


    可是當他真的落到這般結局時,眾人的心情卻說不上痛快。


    像是有一團棉花堵在那裏,平白讓人感到不舒服。


    為首的帝王沉默了半晌,額頭青筋忽然寸寸暴起!!


    他重重砸了一下桌案,咬著牙厲聲道。


    “——給朕滾進來!!”


    大臣們複雜之餘瞬間懵了一下,緊張而又茫然的抬頭看向嬴政。


    啊?!


    不等他們繼續懵逼,大殿門忽然動了一下。


    一個眼熟的男人麻溜的躺在地上滾了進來,沒幾個唿吸的時間便滾到了禦前,艱難的爬起來顫巍巍的跪下不動了。


    蒙恬張了張嘴,“……李斯啊?”


    不是。


    陛下讓你滾遠遠的,合著你就滾到了大殿門口啊?


    ……這特麽可真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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