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瓊枝一路上都在沉思,迴想著裴誠的話。


    他的聲音那樣冷漠,大概他天性是個嚴謹刻板的人,言語卻無惡意。


    他是信任她的。


    司瓊枝從未考慮過婚姻,一是生在上流社會,見慣了有權有勢男人的嘴臉,對他們不抱希望,二是恃寵而驕。


    她的父親隻有她這麽個閨女了,很疼愛她,她要天上的月亮都行。


    所以她拒絕了學校所有男生的追求,不管是別有用心還是真心愛慕。


    她也用這樣簡單粗暴的方法,拒絕了裴家。


    她知道挺傷人自尊的,比如裴家的老七裴讞,是她的師兄,就公然堵住她,想要找她討個說法,問她憑什麽看不起裴家。


    那孩子被副官一把掀翻,跌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司瓊枝看也沒看一眼。


    她雖然沒有口出惡言,但她的行為和決然,實實在在告訴了裴讞:就憑她是總司令的女兒,憑她家有權有勢,就是看不起你們,能怎樣?


    態度欠抽,司瓊枝也知道。


    隻是,司家的小姐,很少有替旁人考慮的機會。


    司瓊枝知道是知道,就好像隔著玻璃窗看遠處著火,明知道燒起來了,也知道很灼人、很燙,可那也隻是知道而已。


    被燒傷是什麽滋味,她沒有被燒過,就不得而知了。


    司瓊枝沒有過被人輕視的經曆。


    她在嶽城時,所有人都要巴結她;她到了南京,就連總統府的人也要禮遇她三分。


    她知道自己可恨,就好像有的人知道自己躲懶一樣,也隻是知道而已,又改變不了。


    司瓊枝盡可能不去討嫌。


    她唯一能做的,是不把自己的輕蔑當無所謂,她盡可能去理解旁人接受到她輕瞧之後的憤怒,所以她離裴家遠遠的。


    直到今天,她突然想:裴誠這個人,好像也不是那麽差勁。當初如果嚐試著接觸,而不是那麽粗暴的拒絕,會有什麽不同嗎?


    他在醫院的時候,從來不跟美貌的護士或者病人家屬逗趣,可以稱得上正派了。


    司瓊枝還記得,上個月有個病人住院,好像是馬來皇室的,那病人的女兒來探病,驕傲得像隻姹紫嫣紅的山雞,總是高高翹著尾巴。


    馬來皇室是受英國政府供養的,他們每個月都有高額的生活費,卻沒有皇室應有的尊嚴。


    那公主圍著主治醫生的裴誠,不停的開屏顯擺,被裴誠毫無保留的掘迴去。


    那女人也是有點姿色的,他可以做到一視同仁,公正嚴謹,不扯皮閑聊,算不算難得?


    “瓊枝?”


    司瓊枝猛然迴神。


    顧輕舟:“你想什麽呢?那邊有個水果店,你想要吃什麽,讓副官去買一點。”


    司瓊枝的臉,毫無緣由的一紅:“我”


    她半晌沒支吾出下文。


    顧輕舟就讓副官隨便買點,記得要買三份,還要給顧纓和舅母送點。


    司瓊枝的異樣,她也裝作沒看見。


    副官很快就買好了。


    迴到了家裏,司瓊枝立馬跑迴了房間,心裏挺難堪的,不知為何在車上會想裴誠的事,想的有點入迷。


    這些想法,是很突兀撞進了她心裏,還是一直都在,她刻意迴避了?


    司瓊枝打了個寒顫,被自己嚇到了。


    顧輕舟洗了臉,就去看了孩子,然後跟大家一塊兒吃了飯。


    飯桌上,舅舅說起他要找房子,顧輕舟就說他們有幾處的房產,可以給舅舅住。


    舅母邵方卻道:“還是買吧。新加坡這邊比南京還要繁華,投在房產上不賠的。”


    邵方原本就是新加坡老一代的華人,不過她家裏的直係親屬都在歐洲,隻有幾個遠房叔伯還在這邊。


    她跟叔伯們關係不親密,而且他們混得不得人意,她也懶得去投靠,就想著自己置辦個宅子。


    “對,今天我去了阮家的客棧,他們已經在看了。”顧纓插嘴道。


    顧輕舟笑笑:“要不要我陪著你們?”


    “不用的,等我們挑好了,再給你參考。我聽說好像出了命案,是裴家的吧?”舅舅道。


    顧輕舟點點頭:“是的。白護衛司來找我,希望我能去護衛司署做點事,正巧趕上了裴家這事”


    舅舅沒說什麽。


    大概都覺得,華民護衛司署不是個好去處,而且讓女人家去做事,實在有點違背華人的習俗。


    葉姍則很想再跟顧輕舟聊聊司行霈,顧輕舟卻刻意避開了。


    於是,葉姍也不說離開,就在司家住下,非要見到司行霈不可的架勢。


    顧輕舟和他們閑聊,晚上又去檢查了玉藻的功課。


    她最近讓玉藻背誦《傷寒論》,算作入門。


    才五歲的小丫頭,根本無法理解,隻得機械硬記。小孩子記性不錯,每天交給她的,她都能一字不漏背完。


    等這些忙完,已經到了晚上十點。


    顧輕舟翌日早起,想著去找白護衛司,不成想他先過來了。


    “您意下如何?”白護衛司問。


    顧輕舟看了眼他,又想起裴家三老爺那推波助瀾,就笑問:“您是挺著急的啊。我昨天去了裴家,就連裴三老爺也迫不及待的問了。”


    白護衛司茫然了下:“是嗎?”


    顧輕舟觀察他,見他的驚訝是真實的,並未撒謊,他的確是不明白為何會突然說起裴三老爺。


    顧輕舟把心中的疑問壓下,笑道:“我決定好了。白長官看得起我,我也想為大家出一份力氣。不過,任期可不能限製,我隨時可能要去做其他事”


    “好,這個是自然的。”白遠業笑道,“司太太,這是印章和聘書,您拿好了。”


    印章是護衛司署的大印,還給任何一個副護衛司都能用,而聘書上的名字是臨時加上去的,寫了“司顧輕舟”。


    拿到這些東西,顧輕舟才深深感受到,自己被“陰謀”二字,砸了個七葷八素。


    誰讓白遠業來找顧輕舟的,到底是他自己的主意,還是有人旁敲側擊,讓白遠業誤以為那是他自己的主意?


    一切影影綽綽,刺激著顧輕舟敏感的神經,讓她下意識懷疑很多事。


    她不再推辭了。


    她請白遠業吃了早茶,兩個人一起,迴了護衛司署。


    華民護衛司署,認真說起來是個非常氣派的地方,比殖民總督府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整排的四層高樓,圍繞著幾株寬大的黃盾柱樹。


    盛夏是黃盾柱樹的花季,這種熱帶樹是國內沒有的,開一種明黃色的花,新加坡人說它是“明黃色的火焰”。整個華民護衛司署,就坐落在這樣的氣氛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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