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野夫人幾乎不記得自己的閨名了。


    她在娘家的時候,父母叫她什麽,好像是很久遠的記憶,她怎麽也想不起了。


    她十六歲進宮,從此閨名就在她的世界裏消失了。


    她是葉赫那拉氏,她是皇後。


    後來,她丈夫駕崩了,她的女兒和一樣被婆婆不容,於是她們逃了出來,史書上沒有孩子的記載。


    她丈夫的族弟繼承了皇位,沒過多久那惡婆婆死了,那個撿了現成便宜的族弟也退位了。


    華夏再也沒了帝製。


    皇後自然也不存在了。她是倒數第二位皇後。


    她是史書裏的死人,她甚至還有死後的封號。


    後來,她隱姓埋名,嫁給了平野。


    她的一生似白駒過隙,過得那麽匆忙,又好似那樣艱難。


    “如果我晚生三十年,也許我也可以學一肚子自由、民主,念一肚子新學。”她想。


    若她和顧輕舟接受相同的教育,那麽她的命運會有什麽不同嗎?


    她會隨著那些朝代的陋習,到了最後連自己的名字也無法留下嗎?


    顧輕舟就很幸運。


    她那時候憑借自己的本事,巴結上了司家,司督軍力主讓她去念了幾年教會學校。她的醫術了得。


    如今,哪怕她嫁人了,旁人也不會用“司顧氏”概括她。


    提到她,至少會說“司太太顧氏,那位顧輕舟神醫。”


    她有名有姓,哪怕冠上了夫姓,她的名字也有存在的價值,也有人會具體介紹,而不是用“顧氏”二字簡單帶過。


    如此,才算有了尊嚴。


    這點尊嚴,對新時代的女性而言,實在毫無價值,她們甚至會主動冠上夫姓,為此洋洋得意。


    可對平野夫人而言,卻是千金難求的。


    顧輕舟在她病房的那席話,徹徹底底勾起了二十多年前的迴憶。


    平野夫人在懷孕的最後半個月,突然發了闌尾炎。


    闌尾炎的劇痛,是很難承受的。


    她去了西醫院,醫生說孩子快要出生了,這個時候做手術太危險。


    王治也說,要催生,提前讓孩子先出世。


    平野夫人拒絕了。


    “萬一催生出來,他身體不好,難以養活怎麽辦?”她道。


    她苦苦忍受了半個月,直到顧輕舟呱呱墜地。


    那滋味,簡直是煉獄。


    後來生出來是女兒,平野夫人失望透頂,似乎沒有多看她幾眼,哪怕是到了今天,她也對顧輕舟產生不了親情。


    然而血脈連心,顧輕舟的一席話,徹底打動了她。


    她那樣辛苦,用自己的血一點點把黃豆大小的胚胎,孕育成健全的孩子,為了她忍受那般的折磨,難道就是希望她此生處在保皇黨的騷擾裏嗎?


    蔡長亭死了,平野夫人被人害了,染上了肺癆,這一切都告訴了她,日本人不僅放棄了她,還不想她活著了。


    那麽,她憑什麽再翻身?


    她還要用此生,把自己辛辛苦苦帶到人間的孩子也毀了嗎?


    她自私了一輩子,何時才能真正明白母親的責任?


    她沒有哺育過顧輕舟,沒有愛過她,甚至不曾多看她一眼,她憑什麽還要得到她的寬容和體諒?


    顧輕舟那席話,像釘子一樣楔進了平野夫人的心上。


    等郵輪離開了碼頭,跟著她的“護士”,換上了她的衣裳,去了餐廳。


    那護士故意做出一點老相,帶著口罩。旁人問話,她就做出了痛苦色,嘶啞著聲音迴答:“口腔發炎,不能說話了。”


    郵輪約莫開出去三天,平野夫人的肺癆也發作到了極致,她知道最後的時刻已經到了。


    她熬不過今晚。


    她在淩晨三點多,所有人陷入沉睡時,走上了甲板。


    她艱難爬過了欄杆,千辛萬苦爬了上去。


    黑黢黢的海水,翻滾著波浪。她還以為自己會害怕,會膽怯。


    可看著那海水,她產生了無線的向往。


    結束了。


    她這痛苦的一生,終於解脫了。在這個瞬間,她是快樂的,是一生中從未有過的釋然。


    等她掉入海裏時,幾乎沒人知道。


    她的“護士”接替了她,成了平野夫人,隻是總帶著口罩。


    她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肯見人。


    直到郵輪兩個月後到了大洋彼岸的英國,“平野夫人”這才下了船。


    她很快就失去了蹤跡。


    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她的行李還在郵輪,郵輪公司準備三天後給她送上門,結果她租賃房子的房東說,租客根本沒有來。


    她就這樣,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有人追查她,有千真萬確的證據,表明她上了船,也表明她去了英國。


    可不管再怎麽找,卻在英國找不到她的蹤跡了。


    而她的行李,也在郵輪公司,更加鐵證如山的證明,她的確是達到了大洋彼岸。


    於是,她成了傳奇。


    一個明明存在卻毫無蹤跡的人。


    顧輕舟在碼頭,目睹了郵輪離開時,就知道了結果。


    她很悵然。


    雖然平野夫人中招染上了肺癆開始,她這條命就算到頭了。


    可她真正走向了郵輪時,顧輕舟還是感動了。


    她知道,平野夫人把所有的禍水都引走了,保皇黨的視線肯定一直在她身上,而她也會牢牢鎖住那些視線,讓顧輕舟徹底摘清。


    這也許就是她最後的母性。


    “司行霈,她和蔡長亭都沒了,從此之後,芳菲去世的真相,隻能靠猜測,你介意嗎?”顧輕舟問。


    司行霈摟住了她的肩膀。


    他不介意。


    不是所有的真相都令人愉快。


    有些真相,還是不要出現微妙。


    “我希望,芳菲是殺了司慕之後自盡的,至少當時的她,還有點人性,知道自己給司慕償命。”司行霈道,“這樣就足夠了。”


    顧輕舟看了他一眼。


    “如果她真有個仇人,那未必美好。所以,平野夫人和蔡長亭走沒了,就沒人拆穿我的想法,這樣很好。”司行霈又道。


    顧輕舟更傾向於相信蔡長亭的話。


    那個時候的蔡長亭,沒必要撒謊。


    而她,也像司行霈一樣,更加願意事實就是芳菲自殺,好像這樣,司慕那毫無意義的死亡,才有了點重量。


    從頭到尾,最委屈的大概就是司慕了。那個像河豚一樣,總是氣鼓鼓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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