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輕舟想到了郭七。


    郭七是位算命的瞎子,顧輕舟幾次拜托他辦事,他都辦得不錯,頗有口碑。


    他雖然沒什麽相術,坑蒙拐騙卻是獨具匠心。


    顧輕舟需要他再去坑騙一個人!


    司慕高高大大立在門口,問正在出門的顧輕舟:“去哪兒?”


    顧輕舟如實告訴他。


    司慕道:“去請個算命的先生?派副官去好了,老城區魚龍混雜,你一個女孩子家的,不適合去。”


    女孩子家?


    顧輕舟在世人眼裏,現在已經是婦人了吧?


    她眯起眼看了眼司慕。


    顧輕舟穿著月白色的旗袍,批了件長流蘇的披肩。


    她一邊和司慕說話,一邊拉著披肩,長流蘇就在她周身搖曳,似蕩開了波紋。


    “沒事,我曾經一個人都去過,現在還有副官跟著。況且,嶽城還算安寧,沒那麽多動亂。”顧輕舟笑。


    她玉藕般的小臂,在長流蘇的披肩下若隱若現,肌膚就有了些瑩白的光澤。


    司慕怔怔望著她。


    看到她,總有點入了迷似的。


    顧輕舟見他不急不忙,隨口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那老頭很有意思。他幫過我的忙,我親自去更禮貌些。”


    司慕微愣。


    迴過神,司慕沉吟一瞬,抬腕看了眼手表,時間還早,趕得上下午的軍事會議:“好。”


    上了汽車,司慕聞到了淡淡玫瑰的清香。


    他說:“你的頭發很好聞。”


    顧輕舟自己也聞了下。


    除了洗發香波的味道,其他什麽也沒有。


    顧輕舟失笑:“這有什麽好聞的?滿大街都是這種香波,不少女人用這個洗頭。”


    “不,你的頭發更香。”司慕道。


    說罷,他有點沉默。


    她的頭發再好,他也不能湊上去,她不屬於他。


    司慕也想:假如是司行霈的話,他肯定不顧一切占有她吧?


    司慕有學識,他做不到那樣的強勢與掠奪。


    顧輕舟也覺得氣氛太過於曖昧,將臉沉了下去。


    對待司慕,顧輕舟素來絕情而冷漠,不給他半分希望。


    協議就是協議,沒有人情攙和在裏頭。


    顧輕舟把這件事分得清楚明白,而協議當天信誓旦旦要納妾的司慕,反而泥足深陷了。


    “對了,郭半仙還說他開過天眼呢。”顧輕舟對司慕道。


    司慕迴神。


    這次,他們沒有再郭半仙的攤子上見到他。


    旁邊擺攤賣鞋底的大嫂說:“吃酒去了,他前些日子賺了筆錢,不花完他是不會出攤的。”


    顧輕舟搖頭笑了笑。


    “您知道他住在哪裏嗎?”顧輕舟問。


    大嫂很熱心,指了指遠處的弄堂。


    顧輕舟感激她,買了她十雙鞋底,反正顧輕舟自己是偏愛布鞋的,到時候請傭人幫她做。


    她還問司慕:“你穿多大的鞋碼?”


    司慕沒有穿過布鞋,沉吟了片刻,才沒有當麵拒絕顧輕舟,說了自己的鞋碼。


    各自五雙,賣鞋底的大嫂很感激:“太太是慈善人,菩薩保佑您長命百歲。”


    顧輕舟笑笑,抬腳往裏走。


    司慕則親自拎了鞋底,跟著顧輕舟往裏走。


    他看了幾眼這鞋底,心中總有些莫名其妙的情緒。


    弄堂很破舊,到處伸出來竹竿、繩子,掛滿了衣裳,還有些在滴水。


    地上潮濕泥濘,牆壁斑駁,被煤煙爐子熏得發黃。


    顧輕舟下足很輕,不想把泥水濺到身上,司慕則不緊不慢跟在她身後。


    進了弄堂最後麵,一間破舊的小樓,一共四層。


    郭七住在最下麵一層,還沒有靠近都能聞到煙味、酒味和黴味。


    這種味道,駐地偶然會聞到,司慕也習慣了。


    隻是,顧輕舟會不會難以接受?


    他看了眼顧輕舟,卻見顧輕舟眉頭都不蹙一下。


    她這個人,經得起富貴,也受得起貧寒,偏偏還是個智謀無雙的。司慕不能想她的好處,一想就沒了原則,甚至連她和司行霈的奸,淫罪行都無法牢記。


    看到顧輕舟這個人,司慕的眼前總是美麗而純潔的,她的過往都被淹沒,逐漸褪色。


    “老先生?”顧輕舟敲了門。


    沒人答應。


    她又敲了。


    一連敲了四聲,司慕終於忍不住:“會不會出去了?”


    弄堂口賣鞋底的婦人說,這老頭愛喝酒,也許打酒去了。


    “沒有,還在屋子裏,門是從裏麵拴的。”顧輕舟道。


    司慕失笑。


    屋子裏的人,再也裝不下去了,隻得其起身顧輕舟開了門。


    “少夫人,您這一大清早的毀人清夢,實在不厚道!”郭半仙道。


    他請了司慕和顧輕舟進去。


    屋子裏很暖,就有種暖烘烘的臭味,令人作嘔。


    司慕一個大男人,在軍校和軍營多年,什麽髒亂都能忍受,偏此刻很難忍。


    他見平靜的顧輕舟,也憋住了氣,不免失笑。


    郭七猶自不覺,到處亂摸,摸出一把油膩膩的凳子給顧輕舟。


    顧輕舟不坐,上前猛然打開了後窗,又打開了門。


    風灌了進來。


    這個時節的風,已經沒什麽寒意了。


    “老先生,我想請您出去一趟,幫我辦件事。”顧輕舟道。


    “辦事好說。”郭七打著哈欠,滿身的酒氣,“不過,您現在是軍政府的少夫人了,錢可不能少給。”


    “當然!”顧輕舟微笑,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物件,遞給了郭七。


    郭七油膩膩的掌心微涼,然而顧輕舟遞過來的東西更涼。


    掂量一下,郭七頓時就知道是什麽了,喜得眉開眼笑。


    “少夫人,您的確大度!”郭七反複摸著顧輕舟遞過來的小黃魚。


    是一根小黃魚啊,能換八百塊錢。


    郭七租的這個破房子,去年漲價了,一個月的房租從兩塊多漲到了三塊五。


    郭七算了算房價,再算了算自己愛喝的那種白酒:“有了您這筆錢,接下來的四五十年,我都能躺在家中喝酒了。”


    司慕想,這老頭又髒又亂的,酗酒不成樣子,還能有四五十年的活頭嗎?


    顧輕舟也笑笑。


    郭七高興,問顧輕舟需要他去做什麽。


    “我需要您去趟上海。當然,去上海的路費我另外出,不需要您花錢。”顧輕舟道。


    說罷,她慢慢跟郭七耳語。


    司慕在旁邊,聽著顧輕舟慢條斯理的吩咐。


    顧輕舟的這個計劃,是針對“長亭是洪門蔡家的遺孤”這個推斷。假如長亭不是,那麽顧輕舟的行為,就有點缺德了。


    司慕覺得,顧輕舟的行事風格,很果斷雷利。


    他格外欣賞。


    顧輕舟對自己的判斷,總是格外的堅信。哪怕司慕反對,她也會認為自己是對的。


    這大概也是她醫術教的。


    看病也是如此。


    仔細診脈,一旦確定了病案,就輕易不要被外人動搖,堅持己見。對病人負責,也對自己負責。


    顧輕舟那邊和郭七嘀嘀咕咕,商量一個損招。


    司慕這廂則是心思飄忽。


    他在想顧輕舟,想從她身上找出令他討厭的地方。


    除了和司行霈那一段,她其他地方都是司慕所仰慕的。


    “一個女人,明明訂婚了,還跟我兄長上床,如此汙穢不堪,有什麽值得欣賞的?”司慕如此告誡自己。


    然而,他不知從何時起,認定顧輕舟跟司行霈不會再藕斷絲連,他就將這個汙點慢慢忽略。


    想起來,心中劇痛,也恨極了顧輕舟。


    可恨意持續不過片刻,思路又變了,仍覺得她很好,哪怕她曾經汙穢,她仍是很好。


    司慕猛然站了起來。


    “怎麽了?”顧輕舟嚇一跳。


    “我出去透口氣。”司慕道。


    他站在屋簷下,默默抽了一根雪茄。


    抽完了,心思迴轉了,司慕重新進了屋子。


    他正聽到顧輕舟對郭七道:“怎麽取信他,隨便你啊。”


    郭七保證道:“少夫人,不是我小老兒說大話,論起坑蒙拐騙,您還沒見過比我更嫻熟的。”


    顧輕舟失笑。


    司慕沉了臉:擅長騙術有什麽好驕傲的?


    他想著,郭七抬了臉。


    郭七皺紋縱橫的一張老臉,兩隻眼睛全是灰濁的顏色,其中一隻稍微透亮幾分,能瞧見幾分光線。


    他看到司慕,裂開嘴笑,露出一口黃得發黑的牙齒:“少帥,少夫人,你們如此大方,我給你們算算姻緣,如何?”


    司慕一愣。


    算算姻緣?


    那邊,顧輕舟已經笑了:“多謝您了,老先生,我們還著急趕迴去呢。”


    頓了下,顧輕舟道,“對了.......”


    迴頭見司慕還在,顧輕舟道,“少帥,您先去門口的汽車等我,我馬上來。”


    司慕卻順勢坐到了旁邊另一個髒兮兮的小板凳上:“我想算算姻緣。”


    顧輕舟錯愕。


    “免費的嗎?”司慕又問,“少夫人給你一根小黃魚,價格算是上百倍了吧?給我們算算姻緣,就免費吧?”


    這廝摳門,不及小丫頭可愛!郭七憤憤想著。


    “免費吧,反正你這姻緣也說不了幾句話。”郭七笑道。


    司慕哽住,頓時就想甩袖而去。


    顧輕舟在旁邊,再也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司慕真的太紳士了,連個算命的老頭他都說不過。


    這世道,不是被別人氣死,就是把別人給氣死,沒有一口利齒怎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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