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孫氏,自皇祖太宗時期,便伴朕左右多年,德行、情義皆有,且懷有朕之嫡子,母以子貴,宜居中宮,冊封孫氏為後,有何不可?”


    此番話說得合情合理,眾臣自知阻止不了,遂不再反對。


    最後朱瞻基命胡善祥退居別宮長安宮修道,並賜號靜慈仙師,而孫仲慧也理所當然的被冊立為後。


    太後張氏對此並沒有表示任何看法,興許是早猜出兒子這麽做的理由,但她仍憐惜無過被廢的胡善祥,此後常找她上自己的慈寧宮相融係。


    而在這出廢後戲碼下,某個看似在風暴中心外,實則為台風眼的人正因此事氣得發抖一-


    “皇後何過之有?你要對她如此殘忍!這就是你說的,讓我別管的事?”聽到胡善祥名義請辭、實為被廢的消息,郭愛極為震驚也自責。


    同為女人,她更為知曉胡善祥的不甘與落寞,便忍不住找上朱瞻基質問。


    “這皇後之位本是你的,既然你坐不了,就換人坐。”朱瞻基冷冷的迴應,像是不覺得這有什麽。


    “這皇後之位本來就有人坐了,為什麽要換?為什麽一定要是孫仲慧坐這位置?我不懂!”別人相信,但她可不相信什麽“伴朕左右多年”的話。


    坐在椅子上,他喝了口茶,不疾不徐的說:“因為我不相信胡善祥,她害死我一個孩子,我不可能讓她靠近我第二個孩子。”


    “你、你這麽做,是為了我肚子裏的孩子?”真的是因為她?!那她更對不起胡善祥了。


    她是現代人,本就沒有古代三妻四妾的觀念,雖然她清楚瞻基不管是跟胡善祥還是孫仲慧,皆是有名無實,但心中仍有疙瘩,反過來思考,就因為她是現代人,所以也沒辦法把自己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還會想若自己是胡善祥或孫仲慧肯定更為不甘。


    明明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卻輸給她這個小三……


    “我朝重視嫡親,孩子的母親必須是皇後,將來你若生下男孩,我立刻立為太子,生下的若是女娃,也會是最尊貴的嫡長公主,所以我必須讓孫仲慧當皇後。”


    他情願讓世人責備他無情,也想護全他跟她的孩子。


    “就因為這樣、就因為為這樣……真是冤枉了胡善祥。”


    “本來,我可以不用做得這麽絕,可是你保了趙王,趙王一日不死,你便隻能活在暗處,我們的孩子便不能公開﹐我已無法可想,隻能這麽做。”他捏緊了茶盞,用力到手指由紅泛白。


    淚水潛然落下,她支撐不住的坐上椅子。“胡善祥那可憐的女人,她悲劇的一生都是我造成的,是我……”


    那女人自始至終都是無辜的,甚至在還不知道她身分的時候,便主動向她示好,卻落得這下場……她真是欠了這個人,欠了她太多。


    見她哭得哀傷,他心口揪緊,抬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都怪我吧,不關你的事,是我執意這麽做,是我太自私了,所有的罪過都由我承擔。”他實在不忍她如此自責難過。


    聞言,她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老天啊,我是不是做錯什麽,我根本不該來到這裏,我不該介入這一切……我不該與帝王相戀……更不該懷有孩子……”


    “住口,我不許你這麽說,不許你這麽否定自己。”聽到她的低喃,他不禁感到憤怒又心慌。“若你沒與我相戀,又怎麽會有我們共度的這些日子,你又怎麽能肯定一切會更好?尤其那孩子是我們相愛的證明,你不該這麽說,你這麽說,是傷了我,也是傷了那未出世的孩子,你怎麽能否定我們相愛的價值。”


    郭愛這下更是淚流不止,但她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更何況說了也沒用,一切已成定局,她是心裏的那一關還過不去。


    兩人靜默的坐了一會,郭愛落落寡歡的站起身,要離開的時候,她的手被身旁的男人牽住,他用慌張的眼神看著她。


    看他這樣,她長歎一口氣。她不舍胡善祥,為此而自責,但瞻基也是因為不舍她,才寧可受眾人責罵,這男人,她如何能怪他?


    反過來用雙手包住他的手掌,她輕輕的說:“再給我一點時間冷靜一下,我不是真的怪你,我隻是怪我自己,想讓每個人都好,卻終究是太天真了……”


    不可能趙王沒事、趙王妃也沒事,不可能胡善祥沒事,她也沒事……這帝王之家,真讓人一刻不能省心一她早該明白的。


    說完,她頭也不迴的離開他的寢殿。


    朱瞻基則一臉頹然的坐著,一口一口,安靜的喝著茶。


    廢後一事過了好些天,郭愛跟朱瞻基之間雖然不再有大吵,但總覺得跟對方的心隔看一道膜,彼此都不舒服。


    思來想去,郭愛決定到長安宮求見胡善祥,原本,她已經做好可能會被拒之宮外的心理準備,也打算天天都來報到,直到見到人為止。


    但出乎她意外的,來迴報的宮女當下就說要領她去見靜慈仙師,更教她訝異的是,宮女竟是帶她往長安宮的後院走。


    等她見到胡善祥時,不禁悲從中來,更為自責一-胡善祥一身素衣的蹲在一處花園裏,在一塊沒有種植東西的泥地上,正專注的掘著土。


    郭愛走近,眼眶都紅了。“奴才,給皇後娘娘請安。”


    聽到她的聲音,胡善祥抬起頭來,眼神裏沒有郭愛以為會看到的落寞,反倒是精神奕奕的樣子。


    “免禮了。”胡善祥笑著看她,“還想你怎麽會來呢。”


    郭愛一聽,眼神黯下。“是啊,奴才可能是最沒資格踏進長安宮的人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看她的樣子,胡善祥知道她是有心事,也是有話想跟她說。她站起身,對著一幹太監宮女擺手,“你們都下去吧,沒我允準,誰都不能靠近這後院。”


    眾人一聽,皆躬身行禮,一一退下。


    胡善祥用帕子抹抹手,並拉著一臉黯淡的郭愛往涼亭走,亭中的石桌上有早先胡善祥讓宮女們備著的茶點。


    坐下後,胡善祥喝了口茶,還沒開口,郭愛便率先開口。


    “娘娘,你剛剛是在做什麽?你怎麽換穿如此素淨的衣服?”她憂急的說:“有什麽事就讓奴才們做,皇上不是說了,一切吃穿用度如前,是不是有人陽奉陰諱,暗地裏……”


    “沒那迴事,初日你多想了。”看來,她是替自己擔心了。“那些華麗的宮裝體麵的飾品,都收藏在我的寢宮裏!再說了,你也看到剛剛那群人了,都是熟麵孔,一個也沒少。”


    “那你怎麽……”


    “沒什麽,我現在待在這裏,也沒別的事好忙,想說種點東西,還能動動筋骨,挺好的。”卸下皇後之責,後宮之事已與她無關,她怕自己閑得發慌,便找了些事來做,並不覺得有什麽。


    本來她也覺得自己不能失去皇後之位,但放下後,心境反而有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你啊,就跟那些奴才一樣,擔心我累著、我委屈了,其實我倒是挺開心的。”


    “是嗎,娘娘開心就好。”看胡善祥笑得和煦有精神,郭愛這才放寬心,隻是接下來的話,她有些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她想道歉,但那樣便要再提“廢後”之事,雖說這是她的來意,可人真的在眼前,她反倒退縮了。


    “我已讓聖上賜下法號,是為靜慈仙師,別再叫我娘娘了,況且你我皆知你對聖上的重要性,在我麵前,也就別以奴才自稱了。”


    胡善祥說得平淡,毫無任何戀棧或不滿,但聽在郭愛耳裏,隻覺心虛愧疚,害了人家一生,想說的話,更是說不出口。


    看她欲言又止的,胡善祥忽然拍了拍她的手,“初日啊,若不是這局勢,我們可能沒辦法坐下來好好聊聊,不知你可願意聽我說說自己的事?”


    郭愛不解她想說什麽,但仍很快的點點頭。


    “我進宮的時候就知道了,我雖然能以賢名入宮,幸得太宗疼愛,終能以太孫妃、太子妃,更甚是皇後之姿伴聖上左右,但,我從沒奢望過能得聖上寵愛。”她歎了口氣,以很認真的表情說:“能否戀心,那不是爭搶偷取能得的。”


    “娘娘……”對稱謂,她還是改不過來,且她現在更能體會何以朱棣要選胡善祥為瞻基的正妻,這個女人的度量與修養都太好了。


    “你知道聖上每每來我處所的時候,都在做什麽嗎?”


    她搖搖頭。


    “看書。”想起自己這一生唯一的男人,胡善祥的表情還是放柔了。“從踏進寢宮的那刻起,不斷的看書,直到上榻,一熄燈便和衣而眠,直到雞啼,不讓人碰、不讓人伺候,沒有一次例外,偶爾他會若有所思的看著窗外,像是想起了誰……”


    “對不起。”除了這個,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麽。


    不料,胡善祥搖搖頭,“‘對不起’這應該是我要說的。”


    “不,怎麽會是……”


    “初日,我不知道為什麽你要假扮太監,如今我也不想知道了,但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不曾可憐過自己,反倒是心疼你。”她真誠的看著她,語氣疼惜的說:“不要覺得抱歉或是可憐我,聖上不喜歡我,那不是你我的錯,我更心疼明明你受聖上疼愛,卻無法為妃為嬪,公開受人敬重。”


    聽到有人了解自己的委屈,郭愛的淚水頓時盈眶。如果兩人不是這樣的身分立場,會成為好朋友吧……


    “你知道嗎?我不是聖賢,我也曾痛苦、埋怨、難過,但那些很快就過去了。”她隻要想到那些本來就是不屬於她的,便能很快放下。“我甚至感激聖上,因為他從來沒給過我希望,所以我現在還能笑、還能談天,還能說看未來。”


    “對不起……如果不是我……”


    “那也會是別人。”胡善祥打斷她的話,“就說了不是你的錯,別想太多,若要說錯……唉,我倒想為害你小產的事道歉,我真的很抱歉、很心痛,也十分十分的自責……”


    “不,那件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知者無罪,聖上還對你發了脾氣,真的是太衝動了。”哭過、痛過,到如今她都放寬心了,那男人卻念念不忘,還演變成這次廢後的導火線。


    “可畢竟是一條生命啊……我希望自己能補償,現在想來,也許聖上給我這樣的安排,還真是最好的結果了。”


    聽著,郭愛覺得不對勁,忙問:“什麽意思?”


    “我就不瞞你了。”頓了下,胡善祥緩緩說道:“這幾日我深思一番,其實宮中生活本來就不適合我,也許聖上要我在長安宮修道隻是一個名義,並非真的要我禮佛,但我倒覺得並無不可,禮佛能讓我心境平靜,也能讓我消除害死一條生命的罪孽,且對這繁華俗世我早已無懸念,若能出宮……”


    “你要出宮?”郭愛驚唿一聲。她沒想過胡善祥會這樣打算。


    “是啊,宮裏不適合修行,就是住這也不見得能安寧,世事多變,跟你說句大不敬的話,朝廷局勢瞬息萬變,今日聖上能容我住這,不覓得以後我真的能住這。”她自小在官家長大,在這宮裏也待了數年,她是不喜與人事,不代表她天真無知,即便是賜了法號的廢後,也難保數年後不卷入風暴。


    “我早尋思好,等此事稍微平息,便向聖上提起離宮上山、專心禮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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