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真閉上了眼睛。


    他的渾身上下仿佛在這一瞬間喪失了所有力氣,隻懂得按著錫杖的指引、飛身向前撲去。


    他當然還有力氣,無論是任舟還是劉佩瓊,都還沒真正地傷到他。


    可是他已不願多做掙紮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必敗無疑,更知道自己複仇無望。


    失敗的滋味未必就比死亡要好多少,尤其是對那些已然下定決心、孤注一擲的人而言,更是如此。


    而他正是這樣的人。


    他的心中翻湧著失落與解脫,臉上帶著決絕的表情。


    他維持著這樣的表情,一直到他身後傳來“叮”的一聲輕響、而他自己則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


    於是決絕變成了慶幸,又在瞬間變成了訝異與疑惑。


    他並沒有急著爬起身,而是默不作聲地看著任舟。


    “我並不想要妙諦禪師的命,更不想殺你。”任舟將那柄剛剛救下妙真的掌中刀收迴了袖子中,“隻不過,好像總有人期望你們死在我的手上。”


    說完,任舟退後了兩步,示意對方可以站起身來了。


    “是誰?”妙真咬了咬牙,抓著錫杖站了起來。


    任舟聳了聳肩:“是誰告訴了你我今夜會來,當然就是誰了。”


    妙真追問:“為什麽?”


    劉佩瓊捏著嗓子答道:“這個問題你理該去問那個叫你來的人。”


    “沒有人叫我來。”妙真的迴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我隻不過是聽說你知道我妙諦師兄之死的內情,又在尋找‘佛見喜’,所以早來一步、在這等著你而已。”


    “聽誰說的?”任舟目光一凝。


    “一個劍手——相貌不俗的劍手。”


    任舟若有所思地與劉佩瓊對望了一眼,隱約猜出了那位劍手的身份——僅從字麵上說,張一塵的長相也確實“不俗”得很。


    “那如果我今晚沒有來呢?”


    “我會等到你來為止。”妙真迴答得堅定而幹脆。


    劉佩瓊忍不住問道:“你就這麽想要為你師兄報仇?”


    妙真抿著嘴巴,用力地點了點頭:“於我而言,他不僅是師兄,更是超拔我脫離苦海的再生父母。”


    “再生父母——”劉佩瓊撇了撇嘴,微露不以為然之色,“是否有些誇大其詞了?”


    “沒有。非但沒有,而且還說得小了。”妙真語氣堅定地答道,“十一年前我遭人追殺,倉皇逃到了法華寺門外,正是妙諦師兄救下了我、將那些追兵誆走了,這已是救了我一命。後來,他更是留我在寺中養傷,為我講授佛法、曉諭我精深佛理,乃至渡我出家、使我免受三毒之苦,如此種種,說是恩同再造也毫不為過。”


    “所以你決心要替他報仇?”


    “當然。”


    妙真迴答得斬釘截鐵、不容有絲毫懷疑,臉上的表情也跟著變得猙獰可怖,全然看不出絲毫出家之人的瀟灑氣度。


    任舟問:“可是,然後呢?”


    “然後?”妙真一怔。


    “假使我真的是殺死妙諦禪師的元兇,你也殺死了我、為他報了大仇,然後呢?”任舟接著說道,“捫心自問,再執屠刀,你是否還能放得下去?如果不能的話,豈非有負妙諦禪師的一番教導?既然已使他的一片苦心付之東流,說明你並未因他受教,那麽恩情自然也就蕩然無存了,他的生死與你何幹?你又何必執著要替他報仇呢?”


    “我——”妙真張了張嘴,卻迴答不上來。


    “你既已出家,便該明白‘心無掛礙、諸相皆空’的道理,便不該執著色相,即是所謂‘安禪製毒龍’。見相不同則生欲,喜生貪,惡生嗔,所欲不得即生癡。你既已為三毒所累、禪心不複,自然受毒龍驅使。可你不思警醒,反而為之掩飾,這莫非是十一年前妙諦禪師救下你的目的麽?所謂‘恩同再造’,可你果然‘再造’了麽?”


    妙真驀然委坐在地,訥訥不言。


    見狀,任舟反而上前了兩步,將一隻手蓋在了妙真的頭上,溫言道:“你的作為,固然不違道義,卻與妙諦禪師對你的期許相去甚遠。”


    “期許?”妙真喃喃自語,“什麽期許?”


    “你的武功不可謂不高,無論對誰都可算是一個極佳的助力。無論是前番到雲夢水寨,還是這迴去冰盤山莊,其中艱險均不在少數,可他卻都不曾讓你同行,你可知是為了什麽?”


    遲疑了片刻,妙真緩緩搖頭。


    “或許是因為他已為塵相所累,因此不願讓你誤入歧途、重蹈他的覆轍,才留你在法華寺中清淨修行。”


    任舟俯下身、逼視著妙真,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可曾體會他的良苦用心?”


    妙真的眼簾輕合,不發一言。


    他迴答不出這個問題,並非是因為他心中沒有答案,而是因為他不願將答案宣之於口。


    就像是他不願麵對任舟那樣。


    良久,任舟才徐徐將手掌挪開了,迴身從樹上摘下了幾朵潔白似雪、卻僅有小指尖大小的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個錦囊中。


    迴到養心劍廬的一路上,任舟都是步履匆匆、一言不發,麵露沉思之色,一直到踏進唐象瑤休息的房間之後也並未露出什麽輕鬆的神態。


    見狀,劉佩瓊不由大感好奇:“佛見喜已經拿到了,唐小姐應該也有救了,可是你的臉色好像比之前還苦一些。”


    不等任舟迴話,她又打開錦囊看了看:“莫非你覺得我們找錯了?還是你覺得這東西沒用?”


    “都不是。”任舟搖了搖頭,“張一塵沒必要耍這樣的手段來騙我。”


    “那你在想什麽?”


    “在想他究竟是以什麽手段騙我。”


    劉佩瓊愣了愣,大惑不解。


    “這一路上未免也太順了些——從一開始我從曲令明嘴裏聽說了湛瀘的事情,緊跟著便從胡鳳儀的舉動猜出張一塵有心要奪湛瀘。之後,他仿佛為了印證我的猜測,頻頻出招,從樹林懸屍到接二連三的有人出手阻撓,可最終非但沒有真正地阻止我,反而令我堅定了決心。”


    “這讓我不由得有些懷疑,他是否真的不想讓我插手湛瀘一事?否則的話,不談別的,他大可以將他們——”任舟隨手指了指昏迷不醒的唐象瑤,“隨便帶到別的什麽地方便足以讓我分心,而不是像這樣給我從容施救的機會,還生怕我找錯了地方那樣、將妙真安排過去作為指引。”


    “這——人算畢竟有窮,或許他也沒料到蘇夫人他們會心懷不軌,才給了你救迴唐小姐的機會。”


    說著話,劉佩瓊抖了抖衣服,從袖子裏拿出了兩個木架隨手擱在了桌子上。


    對於這種猜測,任舟並未迴應,而是緊盯著桌上的兩個木架,麵色陰晴變幻不定。


    “你在看什麽?”劉佩瓊有些奇怪,同樣掃了木架一眼,“我不是早就告訴你這個東西了?”


    “障眼法……”


    任舟幹脆上前,將木架子拿在了手裏,嘴裏喃喃地說著話,手上翻來覆去地看個不停。


    “有什麽問題麽?”劉佩瓊更為詫異了。


    “不……不是問題。”


    任舟用力地抿著嘴唇,心不在焉地隨口答了一句之後,倏然抬起了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劉佩瓊說道:“我好像已想清楚了。”


    他的聲音似乎因激動而變得有些喑啞。


    “想通什麽?”劉佩瓊幹咳了一聲,將目光移開了,隨手捋了捋鬢角的頭發。


    “多謝你了。”任舟拍了拍放在一旁的錦囊,又指了一下唐象瑤,“大恩不言謝,送佛送到西。”


    “什麽亂七八糟的。”


    劉佩瓊還要再問,可任舟卻沒給她任何機會,轉瞬之間便消失在了門外,蹤影皆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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