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呢?”


    任舟注視著胡百林。


    而後者卻避開了他的目光,微微抬起頭、仰望著浩瀚無垠的蒼穹。


    半晌,胡百林長歎了一聲。


    “我並非不想殺你。”胡百林幽幽開口,“但我也確實做好了不能殺掉你的準備。”


    “什麽準備?”


    “如果我能成功,當然萬事大吉,而要是不行的話——”


    胡百林頓了頓,瞥了任舟一眼以後又接著說道:“那麽我打算跟你做一筆生意。”


    “什麽樣的生意?”任舟麵露疑惑。


    “人命的生意。”


    任舟更為詫異:“人命?”


    “你覺得,張一塵有可能成功麽?”胡百林忽然問了一個看起來毫不相幹的問題。


    “這——”任舟麵露躊躇之色,“我們是對手,前輩拿這個問題來問我,恐怕是問錯人了吧?”


    胡百林堅持道:“我隻不過是想聽聽你的看法,盡可暢所欲言。”


    略一思忖之後,任舟迴答:“我不知道個中詳情,不過依我對張一塵的了解,他如果已決意起兵,那麽勝負恐怕在五五之數——亦或是四六乃至三七。否則的話,我認為他絕不會貿然出手。”


    “五五?”


    胡百林像是忍俊不禁,輕笑著搖了搖頭。


    “前輩以為不然?”任舟連忙問道。


    “於張一塵而言,我始終是個外人,知道得也並不比你多。”像是已洞悉了任舟的意圖,胡百林並未直接迴答這個問題,“但我卻總有一個想法。”


    “什麽想法?”


    胡百林頗具深意地答道:“小心謹慎固然是種好習慣,但是卻常常會因此而將對手看得太高了,反而不美。”


    “前輩的意思是,張一塵還未做足準備?”任舟摸了摸嘴巴,若有所思。


    “或許吧。”胡百林不置可否,“我朝數世經營,根基深厚,雖有十幾年前的偽太子之亂,卻也不傷根本。此時張一塵僅憑著一眾嘯聚山林的綠林土匪就想起事,未免有些癡人說夢——如果這些人真有這個能耐,那麽蔣涵洋便幹脆自滅滿門算了。”


    任舟啞然失笑:“既然前輩也並不看好張一塵,又何必為虎作倀呢?”


    “你覺得我是在替張一塵做事?”胡百林反問。


    “不然呢?”


    胡百林長出了一口氣,緩緩搖了搖頭,模樣看來頗為蕭索,半晌才徐徐答道:“他還不配指使我。”


    任舟一挑眉毛:“談起‘指使’,普天之下,恐怕沒人有這個資格吧?”


    “有的。”胡百林深深地看了任舟一眼,“而且,據我所知,這個人在前不久才和你見過一麵。”


    “我也見過?”


    任舟一怔,略一思忖之後,試探著問道:“前輩說的,莫非是許沉?”


    “你已認出他了?”胡百林的表情十分驚訝。


    個中關節錯綜複雜,任舟也無意詳談,麵對胡百林的疑問,他隻是點了點頭:“前次在冰盤山莊中我便感覺他的武功路數與敝派如出一轍,所以有了這樣的猜測,但並不確定,這樣看來,我似乎猜得不錯。”


    “你沒有猜錯。”


    “可是,據我所知,許師兄與前輩似乎沒有多麽深厚的交情,他又是憑什麽請動前輩的呢?”


    胡百林哂然:“交情?怎麽樣的交情才可算深厚?難不成要天天一起吃肉喝酒才算麽?要是這樣講,他跟他那位姓穆的大哥已可算情同手足,何以最後還要在皇城之上生死相搏?”


    這番話裏滿是憤懣和不屑,尤其是在提及“穆大哥”這三個字的時候,胡百林更是咬牙切齒,顯然憤恨已極。


    他究竟是與穆溪洲有什麽仇怨、還是單純替許沉感到惋惜?


    任舟不知道,他也不打算問,所以他隻是輕輕摸著鼻子、沒有接話。


    見狀,胡百林接著說道:“我和許兄雖然僅有數麵之緣,可這迴他一開口,我便毫不推脫。你可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


    “因為他救過我的命。”


    胡百林瞪著眼睛答道,又把衣服掀起、露出了他結實的胸膛來。


    在他的左胸心口處赫然有一道猙獰恐怖的傷疤。


    “當時那個人已把劍刺進去了半寸。”胡百林指著那道傷疤講道,“隻要他再用些力氣、多刺進去半寸,那麽大羅天仙來了恐怕也救不了我的命。在這樣的關頭,正是許兄趕到,才讓我不至於一命嗚唿。從那時我便發誓,我這條命就是他的了。”


    任舟點了點頭,歎了口氣。


    這是件極易理解的事情,他也沒什麽可問的。


    但胡百林卻有。


    “你說,知恩圖報是否是大丈夫所為?”他又瞪起了眼睛,雖然在問,可語氣中卻盡是不容辯駁的肯定。


    任舟隻好點頭。


    “那麽,我因為他一句話就來找你拚命,是不是知恩圖報?”


    任舟接著點頭。


    “那我能不能算大丈夫?”


    任舟第三次點頭。


    他無從質疑,也無話可說。


    見到任舟的反應,胡百林忽然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痛快肆意,笑聲豪放而粗獷,幾乎能傳出去十八裏遠。


    他的心中好像因任舟的迴答而充斥著某種莫名的快意。


    “好,好得很。”過了足足半晌,他的笑聲才漸漸停止,旋即又換上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我浸淫暗器數十載,雖然有不少人畏於我的武功地位而大加阿諛,可在背地裏卻往往覺得我失於光明磊落、上不了台麵,你還是第一個肯真心承認我算得上大丈夫的。”


    任舟微笑著答道:“一個人是否能算得上大丈夫,跟他的樣貌、身材、武藝高低、所用的兵器乃至性別都沒什麽關係,全要看他做了什麽事。”


    “好極了。”胡百林又笑了起來,不過這迴卻要克製得多,“我真該早些認識你,這樣或許還能跟你交一交朋友。”


    “現在也並不太晚。”


    任舟的麵色十分真誠,可胡百林卻並未搭話,而是接著先前的話頭問道:“你說,如果一個大丈夫,偶爾做了一件不那麽光彩的事情,還能不能算大丈夫?”


    “這——”任舟略一沉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那麽好。我現在就要做一件不那麽大丈夫的事情了。”


    “什麽意思?”


    任舟的眉毛一挑,隻見胡百林右手一翻,再次握住了一把短劍。


    還不容任舟有所反應,短劍忽然變為反握,然後直直地向著胡百林的左胸刺去。


    “前輩——”


    任舟圓睜著雙眼、飛身上前,卻終究晚了一步,隻來得及扶住胡百林頹然倒下的身體。


    萬幸,他仍剩了一口氣在。


    “我——我跟你做個生意。”胡百林附在任舟耳畔,以一種輕微至極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道,“用我自己的命,換你放——放鳳儀一馬,你願意麽?”


    “當然願意。”任舟飛快地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


    胡百林的嘴唇輕輕抖動著,最終勉強露出了一絲笑意:“我這條命,同時賣給了你和許——許沉,好像……不大光彩,還能算大——大丈夫麽?”


    任舟緊咬著牙答道:“當然能。”


    聞言,胡百林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接著說道:“要是以後你——你跟別人提起我來……千萬記得要說,說我到底還算是個大——大丈夫……”


    言訖,胡百靈的頭忽然重重一歪,溘然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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