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夜色猶如淤結凝固的墨塊,顯得濃鬱而稠密。


    原本高懸中天、可算皎皓的半輪明月不知被何處飄來的雲彩給嚴嚴實實地遮住了,空曠的郊野上間或能聽到三兩聲因遙遠而略顯縹緲的野獸咆哮聲,和著蟲鳥的嘶鳴,為這種密不透風的黑暗更添了幾分壓抑。


    寫有“潘記”二字的旗幡在這樣的黑夜中似乎也失去了平日裏飄揚招展的豪情,無力地耷拉著,僅在微風吹拂過時才偶爾揚起一角。


    四個同樣穿著夜行服、蒙著黑巾的人影蹲伏在牆角之下,屏息凝神地等待著。


    他們在等什麽?


    沒有人知道。或許連他們四個人中,都有三個知道得不大清楚——他們三個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被他們圍在中間的那一位,等待著他下一步的指令。


    那位穿著一雙以小牛皮鞣製而成的靴子、耳畔還插著一根顯眼翎毛的領導者在抬頭看了看天色之後,衝著三位同伴遞了個“稍安勿躁”的眼色。


    沒有質疑也沒有詢問,其他三人忠實地執行了這樣的命令。


    在死氣沉沉的暗幕裏,他們仿佛是這世上僅剩的生者,可他們卻好像要盡力與周遭的環境融為一體那樣,連唿吸也都循著蟲鳴的節奏。


    他們仿佛已同夜色混融成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


    打破這種寂靜的是寄居於院中樹上的無名鳥發出的一聲啼鳴,這聲在平日裏尋常得幾乎令人充耳不聞的啼鳴在此時卻顯得格外的高亢嘹亮。


    在這聲啼鳴乍響的時候,“牛皮靴”衝著同伴打了個手勢,然後霍地站起了身子、一躍到了牆後。


    他的同伴們也並未落後得太多。


    於是,在那聲啼叫的末尾,四個人已落在了院中,落地時不可避免發出的那一丁點輕響也叫啼鳴末尾的餘韻給掩住了。


    “牛皮靴”的眼神中露出了一絲得意。


    一切的進展正與他先前所計劃的一般無二,這令他產生了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錯覺。


    隻不過,他明白現在事情還遠未做完,顯然不適合與同伴們分享這樣的心情,所以他在用力地握了握拳頭之後,勉強抑製住了興奮,不動聲色地掃了靜立於自己身後的同伴們一眼,微微頷首,再次比出了一種與先前全然不同的手勢。


    關於各項手勢的含義,他們在來之前便已商量得清清楚楚,此時不該有絲毫的猶疑。


    事實上,他的同伴們也確實沒有半分遲疑——甫一進院子,他們便擺出了蓄勢待發的態勢,在得到他的指令以後,更是作勢要各自向院中的三間房子撲去。


    但是他們的動作卻被一陣突兀的響聲打斷了——一種金屬與石板碰撞而發出的清脆響聲。


    這是一種絕不該出現在此時的響聲。


    “牛皮靴”的臉色猛地一變,改而以帶著苛責和質問的眼神看向了其餘三人。


    但他得到的反饋卻盡是茫然。


    就像是他自己一樣,沒有人明白先前的那種響聲是誰發出來的。


    正在驚疑不定之際,另一聲與先前一樣、卻要大上些許的聲音傳進了“牛皮靴”的耳朵裏。


    “不好意思。”一道略帶赧然的聲音伴著那聲脆響一並響起,“天色實在是不太好,看得不太清楚。”


    月亮終於從厚厚疊疊的雲中露出了一角,清輝之中,那個跨坐於屋脊之上的人影顯露無遺。


    “任舟?”


    這雖然是個問句,但從“牛皮靴”嘴裏說出來卻一點疑問的意思也沒有,有的隻是惱怒與訝異。


    “一切盡在掌握中”果然隻是一種錯覺而已。


    他又用力地握緊了拳頭,同時用背在身後的那隻手重新打了個手勢。


    於是原本緊跟在他身後的三人默不作聲地向著房屋的陰影中散去。


    “我勸你們還是別亂動為好。”


    見狀,任舟接著說道:“我是個膽子不太大的人,如果一不小心叫出聲來,恐怕不美。”


    “牛皮靴”當然明白這是一句顯而易見的威脅,也聽得出任舟話裏的調笑之意,但勢比人強,倉促之間他也不敢造次,隻好咬了咬牙,右手一擺,令同伴們停下了動作。


    “你想要保他們?”像是為了避免任舟辨別出自己身份那樣,在說話時,“牛皮靴”刻意壓著嗓子,令聲音聽起來幹澀而低沉。


    “你想要殺他們?”任舟饒有興致地同樣壓低了聲音。


    這是句廢話。


    但“牛皮靴”並未因任舟的戲弄而羞惱,因為他明白任舟的意思——自己先前問的也是句廢話。


    於是,在略一沉吟之後,“牛皮靴”接著問道:“有商量麽?”


    “當然有——”


    “牛皮靴”麵色一喜。


    “——你要是肯把此來的原因告訴我,我可以做主、放你們一條生路。”


    “牛皮靴”的笑意僵在了臉上。


    他說的“商量”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怎麽樣?”


    見對方不答話,任舟以促狹的語氣追問道:“考慮好了沒?”


    “我們此迴是受雇前來。”


    “哦?”任舟挑了挑眉毛,“受誰雇?”


    “這就不大合規矩了吧?”“牛皮靴”不動聲色地答道,“你想知道我們兄弟此來的原因,我已說了,但要再想問別的,恐怕就恕難從命了。”


    “想不到你的年紀不大,這幾句話說得倒是像模像樣。”任舟啞然失笑,“我不過是想知道誰有如此財力,能出得起連堂堂的胡鳳儀胡大公子都無法拒絕的價錢。下次再有這樣的好事,說不定我也能撈上一筆。”


    “牛皮靴”悚然色變,下意識地迴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同伴。


    “不必看了。”任舟指了指對方穿的那雙靴子,“你們既然做此打扮,顯然是不想叫人家看出身份來曆,恐怕連兵刃都改換了,那就更不該留下這樣的破綻——你還是嫩了些,實在該向你身後的那幾位多學學。”


    胡鳳儀的指甲幾乎要把掌心摳破了。


    鏡花之會對他這樣初出茅廬的新人而言,無疑是個揚名立萬的好機會,尤其是在知悉了白景行的密謀以後,他更是下定決心、打算在冰盤山莊一展身手。


    為此,他特意訂做了一襲新衣,當然還有這雙靴子。


    這雙舒適而溫暖的靴子本是他對自己這身行頭中最為滿意的一部分,可現在他卻恨不得把它砍得稀巴爛。


    但是,現在再想這些當然已有些太晚了,再怎樣追悔也已經於事無補了。


    所以他猛地將麵罩扯了下來。


    身份已叫人說破,那麽再遮遮掩掩也沒有意義。


    這正是他此時的想法。


    他的動作快捷而迅猛,看起來倒頗有種決絕的豪情,甚至沒有給同伴們出言阻止自己的機會。


    就在他扯下黑巾、露出真容的那一瞬間,忽然有人幽幽地長歎了一口氣。


    一個在他身後的人。


    卻不是他的同伴,絕不是。


    因為他的同伴此時都跟他一樣、站在了平地上,絕沒有人會呆在牆頭。


    “就像是任舟說得,你確實太嫩了些。”


    他身後的人不無戲謔地說道:“你隻需咬死牙關不承認,誰也拿你沒有辦法——總歸他已說過要放過你們了。”


    說話的人並不像胡鳳儀或是任舟那樣刻意拿捏著聲調,所以胡鳳儀一下就聽出了對方的身份。


    “曲令明。”


    胡鳳儀的牙齒咬得緊緊的,這三個字幾乎是從他牙縫裏崩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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