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


    李雄的這句話雖是對任舟說的,可他連看也沒看任舟一眼,隻是望著那群因任舟的阻攔而離開的莊丁們的背影怔怔出神。


    過了半晌他才從地上爬起來,連衣服上沾染的塵土都懶得撣,搖搖晃晃地從櫃子裏找出了兩隻碗,又提出來了一壇酒,一並擺到了桌子上。


    任舟也默默地跟了過去,坐在了李雄的身旁。


    “你都聽說了?”李雄的眼睛注視著手裏的酒壇,一眨也不眨,好像認真極了,可是他的手卻微微地顫抖著,也不知是因為強抑著激動,還是因為剛才那頓打留下的痛苦。


    “嗯。”任舟沉悶地應了一聲,同樣認真地盯著那壇酒。


    他們好像看得心無旁騖,卻又好像都沒有那麽認真、反而是各懷心思——任舟麵對著因李雄的顫抖而飛濺出的酒水無動於衷;而李雄則是在酒從碗中溢出、一路滴到地上之後才如夢方醒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把壇子放在一邊之後,李雄又發了半天呆才看向任舟,露出了一抹苦澀的笑容:“抱歉。”


    “沒什麽,人有失手,難免的。”任舟佯裝不明其意,將碗推到了自己麵前,“我喝的時候注意些就是了。”


    李雄的笑意隱沒,可苦意卻未減少分毫:“我說的不是這件事。”


    任舟輕輕地以手指摩挲著碗沿,沒有答話。


    “你是不是早已看出了破綻?”


    任舟默默地點了點頭。


    李雄歎了口氣,忽然舉起碗來、一飲而盡,然後又為自己滿上了。


    再喝了一大口、麵目也隨之有些發紅之後,他長出了一口氣,接著說道:“是張龍頭找上的我,就在你到莊裏之前三天——”


    任舟忽然開口,打斷了李雄的話:“現在已不必再說這些了。”


    “我想說。”


    頓了頓之後,李雄悶聲答道:“你就權當是聽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吧。”


    言已至此,任舟還能說什麽呢?


    他隻好點了點頭,任由李雄接著說下去。


    “我先前以為自己已走得夠遠,不會再有人找得到我,我可以隱姓埋名地過一輩子,或者是在莊裏混出名堂來,揚眉吐氣地衣錦還鄉。沒想到,張龍頭還是能找得到我——”


    那當然是因為薛雨的緣故——任舟動了動嘴唇,最終沒把這句話說明白。


    “——當然,我現在明白了,有雨兒在,就算我走到天涯海角,他還是一樣能找得到我。”任舟為照顧李雄感受而隱去的話,李雄卻代他說了出來。


    任舟隻好繼續點頭。


    “我當時並不想應承下來這件事,可我卻不得不答應。”說到此處,李雄似乎覺得愧對任舟、臉上無光,所以把頭垂了下去,“這並非是因為他許給我的那些好處——不管你相信與否,可是當時我真的沒有一丁點的心動,反而覺得恐懼,甚至還有一些……反感。”


    “我相信你。”


    任舟伸出手在李雄的肩膀上拍了拍。


    “多謝。”李雄抬起頭,終於肯看向任舟了,目光裏充滿了感激。


    任舟報之以微笑:“我能明白,就算你不肯答應張龍頭也不行,因為薛——大嫂一定會想方設法地說服你。”


    這迴輪到李雄沉默著點頭了。


    “他告訴了我蔣哥的身份、要我將這個消息轉達給你。然後又教給我怎樣和你相見、相認,甚至連我們談話時,我在看見你怎樣的反應時該怎麽說,他都安排得清清楚楚。包括那天的老虎、二哥,也都是經他授意才做出那些事的。”


    任舟端起碗來抿了一口酒,不動聲色地說道:“看來他為了借我這柄刀還真是煞費苦心。”


    李雄先是點頭應和,旋即好像為此想起了傷心事,眼眶跟著有些發紅,趕忙猛灌了一大口酒。


    見狀,任舟幽幽歎了口氣,卻沒說出什麽“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之類的話——現在,他作為得勝者,無論說什麽,哪怕是真切的關心或者寬慰,恐怕也不會起到任何效果,甚至可能適得其反、被當做是事不關己的嘲笑。


    所以他隻是以悲憫和同情的目光看著李雄,靜靜地等待著對方繼續說下去。


    他等得並不太久。


    喝下那口酒之後,李雄的麵目又紅了幾分,但情緒卻平靜了不少:“其他的事情我就沒份參與啦,所以也說不出個道道來,你或是聽聞、或是親眼瞧見,知道得應該比我更清楚。”


    “差不多吧,”任舟不置可否,“你想要聽聽麽?”


    “一點也不想。”李雄苦笑著搖頭。


    任舟聳了聳肩,沒有強求。


    “我究竟該感激你,還是該痛恨你呢?”一口氣將碗中剩下的酒喝得幹幹淨淨之後,李雄忽然問道。


    任舟有些詫異:“什麽?”


    李雄一邊麵色如常地為自己斟酒,一邊又重複了一遍剛剛的問題:“你說,我究竟是該感激你呢,還是該痛恨你呢?”


    “什麽意思?”這迴任舟聽清楚了,卻更糊塗了。


    李雄喟然長歎:“如非是你,我或許就在百花苑中一條道走到黑了,到最後免不了嚴刑拷打,要麽是把這條命捐在六扇門的大牢裏,要麽是因鬆口招供而被視為叛徒、死在張龍頭手上;即使他們僥幸成功了,我或許也要被滅口。就這點來說,你等同於救下了我的性命,我無論怎麽感激你都是應該的。可是……”


    說到此處,李雄話鋒一轉:“可是,我是個沒什麽大本事的人,至多也隻是靠著一膀子力氣給人看家護院、混口飯吃,根本沒什麽利用的價值。張一塵他之所以找上了我,也是看在了我跟你的交情上,最終攪得我不得安寧,甚至連雨兒她、她——”


    李雄猛地吸了一口氣,嘴唇抿來抿去、最終還是輕輕顫抖著,然後露出了一種古怪的笑容——所謂的古怪,是因為這根本不算是笑,而更像是近似於哭的戚容——顫聲道:“——她也為此送了命。你說,我究竟該感激你,還是該痛恨你呢?”


    任舟閉口不答。


    他並非無言以對,隻不過,麵對著此時的李雄,他如果真的說出了心中的答案,無疑是一種殘忍。


    所以他沉默了,也隻有沉默。


    而李雄也並非一定要得到答案。


    他隻不過是借此來宣泄情緒而已。


    或者,他雖然喝得不多,卻已經醉了。


    有心事的人,是否往往更容易醉?


    李雄的酒越喝越多,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任舟靜靜地聽著,靜靜地看著。


    看著李雄笑逐顏開,也看著他涕泗橫流。


    最終,那壇酒終於喝光了,李雄也終於安靜了下來,一言不發地靠著椅背,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那隻空無一物的碗,麵無表情。


    任舟知道,此時已到了他離開的時候。


    可他還有話要說。


    “我明天就要離開了。”


    李雄沒有任何反應。


    “你是否要跟我一起走,畢竟你做了這樣的事,以後在莊內的日子恐怕不會太好過。”說這句話的時候,任舟以充滿暗示意味的目光看著李雄衣服上的那塊塊塵漬。


    李雄沉默如舊。


    “或者,你要是不願意走的話,我可向羅莊主托付幾句。即使不能就此拔擢你到內莊去,卻也可為你找一份清閑些的差事,起碼比養狗要舒服些——”


    “不必費心了。”李雄終於開口了,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任舟的話,“我已不想再到哪裏去了,就呆在這裏就很好——無論別人怎樣對待我,那也都是我應得的。”


    任舟點了點頭:“好,那我就去找羅莊主——”


    “同樣不必了。”


    “為什麽?”


    “因為我忽然喜歡上養狗了。”


    李雄扭過頭看著任舟,認認真真地迴答:“我給它肉吃,它就衝我搖尾巴;我打它,它就嗚咽著逃跑或是衝我呲牙。跟狗相處,總歸要比跟人相處輕鬆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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