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任舟獨自走迴波濤軒以後,他仍在翻來覆去地想著那四個字。


    “欲為孽主。”


    事實上,這簡短精悍的四個字不過是半句。就在妙諦說出這半句的時候,任舟幾乎要脫口接上後半句話——癡生禍根。


    任舟之所以對這兩句話印象如此深刻,原因無他,隻因為這八個字正是天道穀心法綱要中開宗明義的第一句,亦是天道穀心法之旨歸,意在規勸門下弟子息心絕欲、持心端正,以免落入塵垢中而無法自拔。


    自出穀以來,任舟便再未從何處聽過、見過這四個字,卻不意剛才突然從妙諦口中重聞,既令他感慨係之、迴憶頗多,又讓他忍不住心生疑惑。


    是誰托付妙諦傳話?


    他是天道穀的什麽人?


    他帶給自己的這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這些問題任舟一個也想不通,卻又忍不住要去想。


    他想得全情投入,甚至連燈火也不掌、連眼皮也不眨一下,隻是呆坐在椅子中,雙眼直愣愣地向前望著。


    向他麵前那塊已與屋外融為一體的黑暗中望著。


    他似乎期望可從中得到什麽答案,但結果卻是他毫無懸念地失敗了。


    黑暗之後是另一層黑暗,層層黑暗的盡頭,也不過是一堵掛著羅賢親筆題寫的字畫的牆。


    他忽然無比懷念老楊——如果有他在這裏,就算不能幫自己想通事情,可至不濟也能插科打諢、叫自己轉移心神。


    但懷念是無用的,老楊並不在這裏。


    所以任舟在黑暗中枯坐了許久以後,最終還是一籌莫展。


    於是,在長出了一口氣以後,任舟霍地站起了身子。


    他的動作又猛又快,似乎想通過這樣的動作來促使自己下定決心:先把這些問題暫時擱置下來,迴去好好睡上一覺,等到醒來以後,再專心解決眼前的麻煩。


    他並非是一個容易放棄的人,隻不過他不算漫長的數年江湖生涯教會了他一件事情,那就是放過自己。


    更何況,就算他不想放過自己恐怕也不行了,因為他眼前的麻煩已夠多,多得令他無暇他顧。


    他既要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以確保在沈除等人的幹擾下成功擊殺羅賢,同時又要查明那位神秘的“二管家”究竟是何許人也。


    這兩件事裏,無論那一件都不太容易,但任舟偏偏都要做,而且要在兩天以內做好。


    當然,他做這些打算,並不意味著他已在無顏公子與羅賢的性命之間做出了取舍,隻不過是因為他不願在事到臨頭時再被迫做出決定。


    “反正總會有個結果。”


    任舟摩挲著鼻子,自言自語道:“現在急也無用。”


    用力地伸了個懶腰以後,任舟忽然感受到渾身各處突然產生了一種疲乏。這或許是剛才過度思考的結果,又或許是因為今天他做的事情格外多,因而格外疲憊。


    但無論如何,他已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在慢慢踱向樓梯的時候,他已在腦中想象出了他身陷在床中時,那溫暖、柔軟而幹燥的被子緊緊貼合著他每一寸皮膚的感受。


    這種愉悅的幻想幾乎令他背上的汗毛都根根豎立起來了。


    但是,所有的美妙幻想都在他登上樓梯的那一瞬間戛然而止。


    因為他忽然聽到了門外傳來的腳步聲——並非是巡夜的莊丁們所穿的布鞋發出的那種嘈雜而散亂的腳步聲,而是一陣輕快而迅捷的“噠噠”聲,顯示出這陣腳步聲的主人所穿的應該是一種厚底的靴子。


    而在今天任舟所見過的人裏,唯有一個人穿著這種靴子。


    “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諸葛姑娘和在下約的是明天。”任舟拉開門,斜靠在門柱上,略帶些無奈地說道。


    “約的是明天,確實不假。”諸葛綺嘻嘻地笑著,完全不在乎任舟語氣裏的拒客之意,不緊不慢地踱進了院中,“但我也從來沒說過隻找你那麽一次吧?”


    “確實沒有。”任舟苦笑了一下,“那麽諸葛姑娘夤夜造訪,有何見教呢?”


    “指教嘛,愧不敢當,比起任大哥來,我還差得遠。”諸葛綺四下觀瞧著院中的陳設,“我此番迫不及待地來拜訪任大哥,是有些事情想要請教。”


    “諸葛姑娘幾時變得這麽客氣?”


    “嘻嘻,我對待任大哥這樣有本事的人,一向是恭敬、客氣得很。”說完,諸葛綺又向任舟眨了眨眼睛。


    “哦?”任舟玩味一笑,“那麽諸葛姑娘想要請教什麽呢?”


    “我聽說,就在今天上午,任大哥又叫沈除吃了一場敗陣?”諸葛綺反問道。


    “僥幸而已。”任舟沒有否認。


    “那麽任大哥能否指教我兩手?”


    諸葛綺頓了頓,解釋道:“我雖然不能盡學大哥的身手,可至少也能多了解些沈除的劍法,交手時也多些把握——知己知彼嘛。”


    “他已離開蜀中多時,姑娘又何必緊追不放呢?”任舟皺了皺眉。


    諸葛綺冷哼了一聲,答道:“他已離開蜀中不假,可他當初在蜀中成名時、全不把我諸葛家放在眼中卻是不爭的事實。我此迴來,就是要出這一口氣,也好讓別人知道,我諸葛家未必怕了他沈除。”


    任舟摸了摸嘴巴,沒有答話。


    “怎麽?任大哥不願賜教?”諸葛綺追問道。


    “不,沒有。”任舟搖了搖頭,“不過,有言在先,姑娘家學淵源,我並沒什麽能指點的,隻能模仿著沈除的劍路耍上幾招,供姑娘參謀。”


    “已足夠了。”諸葛綺擺出一副大喜過望的神態。


    “那就來吧。”


    說完,任舟便作勢要抽出腰間的那把鏽劍,卻被諸葛綺阻止了。


    “就在此處?”


    “不然呢?”對於諸葛綺的問題,任舟頗感詫異,“這裏有什麽問題麽?”


    “沒什麽問題,但是……但是……”


    扭捏半晌以後,諸葛綺像是猛然下定決心那樣,飛快地說道:“露重風寒,任大哥就這麽把我一個姑娘家擋在外邊,好像有點不解風情。”


    這話所暗示的意思已然非常明顯,明顯到連說出這句話的人都不禁微露羞態、霞飛雙靨。


    輕紗一般的月色披散在諸葛綺的身上,為她烈火般通紅的衣服以及滿蘸著酡紅的雙頰敷上了一層銀光,在嬌媚動人之餘,又多添了一分聖潔之意。


    任舟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所以他看得見眼前這幅罕有其匹的美景,也同樣聽得明白諸葛綺那番話的意思。


    “可是……”任舟略帶為難地躊躇著,“屋中陳設頗多,不宜動武,萬一……”


    “不宜動,那就不動。任大哥盡可先教些心得,至於實戰,稍後不遲。”


    諸葛綺微笑著打斷了任舟的話,金蓮款動,慢慢地向任舟踱來。


    隨著她的腳步,那一串懸在腰間的十三節軟鞭也跟著發出一陣又一陣“嘩啦嘩啦”的脆響。


    而任舟則像是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那樣,露出了恰如其分的慌張,一步一步地向後挪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最終,在諸葛綺到了麵前的時候,任舟的腳跟也正好抵在了門檻上,心神散亂之下,他竟然打了個趔趄、跌坐進了屋中。


    見狀,諸葛綺不禁莞爾一笑,同樣一躍進了屋子,然後迴身把門仔仔細細地關好了,又把門閂橫上,以確保不會有任何不速之客前來打攪。


    她的臉上掛著得意的笑。


    事情進展到這一步,所有的事情都令她非常滿意。


    但她的這種笑容很快就凝住了。


    “姑娘青睞非薄,在下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實在難辦,所以隻得出此下策,好讓姑娘有話直說,有唐突之處,多請見諒。”


    伴著這句話,諸葛綺感覺到自己頸間傳來的一陣涼意——任舟正以並攏的兩指比在她的咽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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