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將軍先前倚在湯不名的身上才勉強站穩,此刻湯不名忽然退後,項將軍猝不及防之下幾乎要摔倒,幸好手忙腳亂中以一隻手按在木台上,終於勉強穩住了身形。


    湯不名見狀,似乎也有些愧疚,一邊喊著“大哥”,一邊作勢還要上來攙扶,但剛伸出手,就被已勉強站穩的項將軍打開了。


    被項將軍阻止後,湯不名把手懸在半空,尷尬地停在原地,好像也不敢上前了,滿麵漲得通紅,囁嚅再三,最終低聲說道:“大哥,我……我沒有對您不敬的意思……”


    “沒有不敬?”項將軍猛喘了幾口氣,冷笑一聲,“那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不過是覺得,這件事還有些疑竇,要是不查清楚就貿然殺了褚使者,於您的聲名也有損啊。”


    “疑竇?什麽疑竇?朱俊的致命傷是他褚天錫的獨門兵刃‘金鱗刺’所致,這是你我親眼得見,不假吧?我生怕冤枉了他,撒出人手去四處調查此事,這是人所共知的,也不假吧?可現在,奉我命令出去辦差的兄弟們接二連三地死於非命,若非是他褚天錫心中有鬼,又怎麽會買通殺手阻撓我查清此事呢?”


    一口氣說完這麽一長串話,項將軍顯然受累不輕,捂著胸口發出了一陣“呃呃”“嗬嗬”的喘息聲,看起來頗有些狼狽。


    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再湊上去噓寒問暖,更沒有人隨聲附和或是出言相幫。


    項將軍這番拚盡力氣的慷慨陳詞,卻如同石沉大海一樣,沒有激起一點漣漪。


    所有人都隻是默默地看著他。


    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有同情,有嘲諷,有不屑,也有無奈。


    卻唯獨沒有信任。


    項將軍環視了一圈,好像直到這時才發現了情勢有些不對。


    “什麽意思?”項將軍皺著眉頭,又看向了跪在地上的湯不名。


    此時湯不名的臉上掛滿了糾結,一副難以下定決心的樣子。


    聽到項將軍的質問以後,他略一猶豫,最終一咬牙,向前膝行了兩步,用雙手抓著項將軍那件袍子的下擺,仰起頭、直視著項將軍的雙眼,高聲道:“大哥,現在究竟是誰買通的殺手,眾說紛紜、還無定論,甚至……甚至還有人抱有對您不敬的揣測。如果您堅持要殺褚使者,恐怕正中了這些人的下懷,貽人口實。大哥,請三思啊……”


    見到湯不名這種赤膽忠心、犯言直諫的樣子,又有誰不會為其忠誠所感,從而心生敬佩呢?


    “對我不敬的揣測?”項將軍眯起眼來,重複了一遍湯不名的話,“有多麽不敬?”


    “我……”湯不名張了張嘴,卻沒有接著說下去。


    項將軍一瞪眼,暴喝一句:“說!”


    虎老雄風在。


    他雖不老,但憑著他先前的表現,任誰都可以看得出,他似乎已是病入膏肓、行將就木了。


    可現在,他在盛怒之下展露出的這種氣魄,仍是令人心神一凜,不敢小覷。


    懾於這種氣勢,湯不名也不禁打了個寒戰,隻好硬著頭皮答道:“有人說您……擔心褚使者威脅到您的地位,所以才有意構陷……包括那些殺手也是您找來的……”


    “為的就是死無對證,逼死老褚?”


    湯不名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輕輕地唿出一口氣、像是勉強穩住了心神以後,項將軍深深地看了湯不名一眼,又抬起頭來,挨個地向著周圍人看去。


    “你們……是這樣想的?”


    此時的他,宛如垂暮的狼王,在心知大勢已去的情況下,仍不肯就範,想要做最後的掙紮,希冀著從這些往日的擁躉中獲得一點微薄的支持。


    哪怕是一句話,甚至是一個眼神。


    可是,什麽都沒有。


    甚至沒有人敢、或者說沒有人願意與他對視——在眼神相接的那一刹,不少人便把頭低下去了。


    就算是有零星幾個沒有躲開的,眼神中也盡是敵意和蔑視。


    有的時候,不過是簡簡單單的一個眼神或者幾句話,便可能引發一場你死我活的生死較量,甚至是流血漂櫓、伏屍百萬的戰爭。


    這並非是因為雙方都不夠冷靜——起碼不全是。


    而是因為,有些威嚴是不容挑釁的。


    項將軍輕輕地閉上了眼,麵容歸於平靜,好像已經認命了。


    等眼睛再睜開以後,他先是看向了趴在木台上、始終一言不發的褚天錫,又看了看仍緊緊抓著自己下擺、滿麵緊張和期待的湯不名。


    “老郝,你怎麽說?”


    最終,他看向了那張鋪有虎皮的巨大座椅,以及一位座位緊挨著主位的中年人。


    這位中年人先前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如同一個置身局外的旁觀者,連表情也沒有變化。


    但是,卻沒有人敢忽視他。


    因為此時在場的人裏,或許有人沒有見過他的模樣,卻一定沒有人沒聽說過他的名字——郝路通,也就是項將軍麾下的三位使者中、除開湯不名和褚天錫以外的最後一位。


    在這偌大的雲夢水寨中,上到對抗朝廷水師、下至日常巡邏護衛,凡與兵事相關,全由這位“治兵使”一手打理。


    與其他兩位使者相比,郝路通或許有些不顯山、不露水,但他就如同一塊穩定的基石,正是由於他的存在,才令朝廷水師不敢放舟於洞庭湖之上,也讓項將軍擁有了執南方綠林牛耳的雄厚實力。


    可以說,他是整座寨子、乃至整個南方綠林中,除項將軍以外,最具實權的人物。


    而現在,項將軍終於忍不住要征詢他的意見了。


    不少人都偷偷鬆了口氣。


    在他們看來,項將軍已知道事不可為,有心放過褚天錫,隻不過抹不開麵子直說、想要找個台階罷了。


    隻要郝路通不傻,就該看得清楚此時的眾望歸於何處,也就該勸阻他的大哥做出傻事來。


    而要是三位使者中,有兩位都反對項將軍離開殺掉褚天錫的話,那他當然不會一意孤行。


    一旦項將軍放過褚天錫,那麽一切就都有轉圜的餘地,也就不必兵戎相見了。


    這種構想很正常,也很美好。


    可現實卻常常不像構想得那麽完美。


    因為郝路通的迴答大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我的意見,和大哥的一樣。”幾乎沒有任何的思考,郝路通立刻應聲答道:“大哥想要做什麽,我都全力支持。”


    這句話很簡單,也很明白。


    但還是有很多人沒聽懂。


    他們當然不是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而是不明白郝路通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郝路通傻麽?


    他當然不傻,甚至可以說比許多人都聰明得多,否則也混不到他現在的那種地位。


    不過,越是聰明人,往往就越會有自己的打算。


    而正是這樣的打算,令他們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最後反而做出一些蠢事來。


    就像現在的郝路通一樣。


    他看得清楚,想得也明白。


    項將軍想要殺褚天錫,而湯不名卻出麵阻止,此時周圍的眾人恐怕也和湯不名的想法一樣。那對於郝路通而言,此時麵臨的抉擇就是幫項將軍還是幫湯不名。


    如果選擇聲援湯不名,那麽無論最終能否勸止項將軍,對他而言,收益都有限。勸住了,功勞在湯不名身上;勸不住,平白惹項將軍厭惡。再加上此事以後,說不定項將軍還要疑心他與湯不名串通一氣,反而為自己惹禍上身。


    而要是選擇支持項將軍,那無論最終項將軍有沒有動手,都可令項將軍對他更為信任,包賺無賠。要是項將軍不動手,那他當然樂得輕鬆;就算是項將軍一意孤行、非要殺褚天錫不可,那他手握著整座水寨的兵權,也不怕場中的這些人翻出什麽浪花來。更何況,要是項將軍為此而對湯不名心生猜疑的話,那他的地位無疑將更上一層。


    一麵是賠和賠得更慘,一麵是賺和賺得更大,這樣的選擇對郝路通而言根本不複雜,所以他立刻表明了他的態度。


    聽了郝路通的話,所有人的麵色都變得有些凝重——除了項將軍以外。


    “哈哈哈哈……”


    一改先前的愁容滿麵,此時的項將軍簡直快意極了,忍不住大笑起來。


    笑完以後,他又背靠著木台拍了拍手,滿麵的讚許之情,“好,好,好。”


    連著三聲“好”,已將他的態度表露無遺了。


    見狀,湯不名抓著衣服的手又握得緊了一些,焦急地說道:“大哥,三思,三思啊……”


    但是這一次,項將軍沒有了剛剛的耐心。


    似乎是擔心遲則生變,他不等湯不名的話講完,便一腳踹在了湯不名的胸口,令後者幾乎要翻出去了,最終仰麵半躺在了地上。


    緊接著,項將軍用力一按,便飛身躍上了木台,落在了押著褚天錫的兩名嘍囉身旁,探手由其中一個的腰間抽出刀來,作勢要向著褚天錫的脖子砍去。


    這個變故,在場沒有人能想得到。


    既沒有人能想到項將軍會如此果斷、不由分說,也沒有人能想到剛剛還病懨懨的他此時突然又變得生龍活虎。


    沒有想到,所以反應不及。


    項將軍的刀既快又猛,不留一絲餘地。


    在這樣的情況下,好像已沒有人能阻止他了。


    所以項將軍的刀順順利利地落在了褚天錫的脖子上,又順順利利地把它砍成了兩段,最終去勢不停的刀嵌入了木板,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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