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迴來的時候,任舟背上多了一個少女。


    少女的長相可稱英氣:瓜子臉,薄唇,淺人中,挺拔卻不鋒銳的鼻子,以及修長而明亮的雙眸和粗細恰到好處的一字眉,頭發整齊地梳到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來。


    此時她似乎重傷未愈,麵上顯示出一種病態的蒼白,倒正為其加了些柔弱之意。加之此時被任舟背在身上,在眾人的注視下羞態微露,霞飛雙靨,更顯得明豔動人。


    任舟背著這位少女進了客棧之後,用腳把門掩上,看向錢老板,又問出了和先前同樣的問題:“還有空房麽?”


    “這……”


    錢老板沉吟一聲,有些犯難了。


    自己的客棧本就不大,僅有六個房間,要供呂通等七人住宿已是不易。再加上其中還要找出一間來給穆師泉住,就更不富裕了,少不得要讓呂通的人擠一擠。


    要單是這樣,倒是好說,畢竟穆師泉先來,又是方外之人,就算衝著“武當山”的名頭,想必呂通等人也不會計較;可現在任舟也要分出去一間,就有些不好辦了。


    有心應承,可是再分給任舟一間,就要委屈呂通一夥人。雖然呂通已死,但還剩了五個同伴,錢也給了,又是先來,就這麽答應任舟,擺明是欺負人家勢單力薄,不是做生意的道理。


    如果拒絕的話,任舟先前已露過那麽一手,不好得罪。要是他發狠耍橫,鬧起來了,誰也不得安生。更何況,任舟二人的衣著氣質不俗,這種送上門的好生意,不做就著實可惜了……


    “小店僅有六間客房,先前已叫這位天師,以及呂大爺他們定下了……”左右為難之下,錢老板隻好把這個難題拋給了那群綠林客,“任大俠不妨跟他們商量一下吧。”


    先前無顏公子提過一次,錢老板便把這名字記下來了。


    任舟聞言,以征詢的眼光看向了呂通帶來的同伴們。


    呂通已死,那夥人便隱隱以那位少年為主。此時見任舟看著自己,他們便以同樣的眼光看向了少年,顯然是等他拿主意。


    先前呂通活著的時候,這少年便有些飛揚跋扈,還好有呂通壓著;此時呂通身死,這群人以他為首,恐怕更是不可一世。


    錢老板心下惴惴,覺得自己這單生意恐怕是做不成了。


    不想,那少年看了伏屍在地的呂通二人一眼後,露出些悲色來,歎了口氣,衝任舟抱拳行禮:“我們幾人的性命都是大俠救下的,無以為報,讓出間客房也不算什麽。”


    “多謝。”任舟微笑著衝少年點了一下頭。


    那少年雖然愁容不減,卻仍勉強擠出一些笑意來迴應。


    錢老板見狀,雖然心中滿是意外之喜,但並未表現得十分明顯,而先衝少年告了個罪:“小店實在簡陋,照顧不周的地方,請多擔待些。”


    少年沒有答話,隻是擺了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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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老板安排給任舟的,當然是最好的一間——當然,這個最好隻是相較於錢記客棧的其他房間而言。


    另一個好些的房間,原本是給呂通的,現在則改由那少年住了。


    除少年外的四個人,兩兩一間,穆師泉單獨住一間。


    最後一間房則用來暫放呂通二人的屍體了——對於這樣的安排,錢老板頗有微詞,但是也無可奈何。


    安頓好了之後,任舟又迴到樓下,想要找些吃食。


    劉佩瓊雖然行動不便,但再三要求之後,任舟也隻好背著她一起下來了。


    樓下的大廳裏,此時倒是空空蕩蕩的。少年連同另外四人已經迴去休息了,僅剩下穆師泉還坐在桌前,靜靜地喝著熱茶,不知道在想什麽。


    聽見任舟下樓的聲音,穆師泉看了二人一眼:“任兄,還不歇息麽?”


    “找些吃食。”任舟隨口答了一句,小心翼翼地繞過地上的血跡,將劉佩瓊放到了穆師泉身旁的凳子上,又衝道士微笑了一下:“不介意吧?”


    廳堂內不過三張桌子,先前呂通等人坐的那兩張桌子上還留著些殘羹冷炙以及飛濺的血液,錢老板未及打掃,所以任舟隻好跟穆師泉拚用一張了。


    “無妨。”穆師泉微笑著應了一聲,又往另一邊挪了挪。


    劉佩瓊看見這種動作,嗤地笑了一聲:“穆道長太過狷介了吧。”


    還不等穆師泉開口,任舟便代為解釋道:“穆道長師承武當,應屬全真。平日裏吃齋守戒,以求大道,謹慎一些也是正常的。”


    “任兄認得我?”穆師泉有些訝異。


    “不認得,不過此處離武當山不遠,胡亂猜測的。”


    任舟說著話,又往四周看了看:“老板上哪去了?”


    “剛出了門,我也沒問。”


    任舟注意到,從剛才到現在,穆師泉都未自稱“貧道”,不由得有些疑惑:“道長還未授籙麽?”


    “任兄果然心細如發。我凡心未盡,塵緣未了,此迴下山就是為此而來。”穆師泉解釋道,“所以也不必稱我‘道長’,就喊我姓名便是了。”


    “哦……”任舟麵露了然,點了點頭。


    正說著話,客棧的門叫人從外邊推開了,錢老板打外邊走進來,跺了跺腳,抖了抖身上的雪水。


    “任大爺還未休息呢?”瞧見廳堂裏坐著的三人之後,錢老板主動打了個招唿。


    “下來找點東西吃。這麽晚了,錢老板還出去做什麽?”


    “剛才關門的時候,看任大爺的馬車停在外邊,就找了個毯子,好歹讓馬也避一避風雪。”錢老板一邊答話,一邊把門給閂上了,“稍等一會兒,我去給您準備點。”


    “有勞了,到明天走的時候一起算錢。”任舟微笑著謝過了錢老板的好意。


    “不妨事,不過先前呂通他們已經吃了不少。小店存貨不多,請將就些吧。”


    錢老板一邊答話,一邊進了後廚,然後又探出個腦袋來,問道:“任大爺喝點酒麽?”


    聞言,任舟眼睛一亮,十分意動——他已不知道有多久沒有聞過酒香了。


    可惜還沒等他迴答,就被一旁的劉佩瓊搶了先:“不用了,明天還要早起趕路。”


    任舟隻好無奈地翻個白眼,砸了咂嘴。劉佩瓊當然是滿臉的得意之色。


    二人的言語動作被一旁的穆師泉盡收眼底,不由得有些疑惑。


    他雖然是剛剛下山,但在武當山上時也並非與世隔絕。有關任舟與劉小姐的傳聞,他也曾聽香客或是師兄弟們提起過。


    當初聽到這個消息時,他視任舟為見色起意的小人,對其行徑當然是頗為鄙夷。


    他鄙夷的,當然不是“私奔”這種行為——畢竟身在江湖中,不把“男女大防”放在眼裏的不在少數。況且,古有紅拂夜奔的先例,江湖中人多把俠女憐才當做美談,聲名遠播的大俠也不等同於循規蹈矩的君子。


    他隻是認為,劉小姐與徐家有婚約在先,卻被任舟拐走了,恐怕是任舟使了什麽不太光彩的手段所致。


    可現在見了任舟本人之後,他的印象又有些改觀。


    任舟與呂通等人非親非故卻能仗義出手,足見其人頗有豪俠之風,不像是會使出什麽下作手段的宵小。


    再加上劉小姐談笑晏如,沒有丁點受製於人的樣子,更令他覺得二人像是私奔而非拐騙。


    在他想來,劉家主之所以那樣說,不過是為了保全自己的顏麵罷了——被人拐騙與主動相隨之間,畢竟還是差別甚遠。


    “穆兄……穆兄?”


    “啊?”


    穆師泉由胡思亂想中迴過神來,發現任舟正看著自己,麵色赧然地告了聲罪:“抱歉,剛才一時入了神。任兄有什麽指教?”


    “沒什麽,老板問你還要吃點什麽不要了。”


    穆師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錢老板已端上兩碗麵給了任舟二人,此時正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趕忙答道:“不必、不必,多謝老板了。”


    錢老板點了點頭,又招唿了任舟一句“慢吃”,便徑自迴了後廚。


    與錢老板交談時,任舟滿麵笑意;可錢老板一轉身,任舟便蹙起了眉頭,緊盯著他的背影。


    “怎麽了?”


    瞧出任舟的神色不對,穆師泉壓低了聲音問道。


    任舟對麵的劉佩瓊剛挑起一筷子麵,吹得涼了,正要吃,聽見穆師泉問話,也停下了動作,疑惑地看向任舟。


    任舟沒有答話,而是用眼神示意二人往地上看。


    剛才錢老板來往時,正要經過呂通二人留下的那一灘血跡,所以地上便多了幾個沾著血的腳印。


    “先前他稱我做‘任大俠’,出去一趟之後又改口稱‘任大爺’,已令我有些奇怪……”


    瞧見穆師泉的疑惑之色不減,任舟同樣壓低了聲音解釋道:“而且,他先前稱呂通時,喊的是‘呂大爺’,可剛剛卻直唿其名。”


    “任兄有些風聲鶴唳了吧,稱唿這種事情,有些變動也算正常。或許是看你是他客人,所以改成‘大爺’;而呂通已死,隨從又不在身旁,也不必尊稱了。”


    穆師泉畢竟久居山中,對這樣的事情並不敏感,可劉佩瓊已領迴了任舟的意思,說道:“稱唿這種事情,若非像穆大哥先前那樣刻意糾正,一般也不會變化。”


    聞言,穆師泉皺著眉想了想,反駁道:“他最開始稱我‘道爺’,後來又變作了‘天師’,我也並未糾正過他。”


    “就算稱唿沒什麽,可這腳印又怎麽解釋?”穆師泉的話令劉佩瓊不知該怎樣反駁,隻好另找出一件事來說:“先前他可是要刻意避開的,現在卻毫不顧忌了。”


    穆師泉剛要說話,一旁的任舟又幫腔道:“就算是人走茶涼了,可他是個生意人,也不該不避開這種黴頭。”


    “那現在怎麽辦?”


    穆師泉又凝神想了片刻,也不得不承認二人說的話有幾分道理。


    任舟摸了摸嘴巴:“這些都是猜測,並無確證,還是試試再說吧。”


    說完,他便輕輕站起身子來,把自己碗中的麵向呂通七人吃剩的飯菜裏倒了一些,又依樣把劉佩瓊的那碗做了相同的手腳。


    然後,任舟向著劉佩瓊打了個眼色。後者會意,緊閉著雙眼,側過臉趴在了桌子上。


    “佩……”話還沒說完,任舟也跟著倒下去了。


    穆師泉見狀,隻好一邊假意搖晃任舟,一邊胡亂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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