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一直在考慮各種事情,還不覺得如何疲憊,可是一沾枕頭,任舟便覺得一陣困意上湧,沒過多一會兒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任舟猛地睜開了眼睛,卻什麽也瞧不見。


    屋內當然沒有點燈,屋外的天色也全黑了。


    不知道現在已是什麽時候,周遭一片寂靜,好像一個人也沒有。


    這樣的安靜和黑暗令他覺得仿佛置身於混沌中,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幾乎要分不清自己究竟處於現實還是夢境,也幾乎要忘記了自己現在身在何處。


    更要命的,是他覺得自己反而比睡覺之前更疲憊了——非但頭腦昏沉,而且渾身各處都有些酸痛。


    “嗯……”伸了個懶腰之後,任舟左右扭了扭頭,然後,他的動作突然僵住了。


    因為他發現自己並非是這屋子裏的唯一一人。


    經過短暫的適應之後,任舟的眼睛已可在這樣的黑暗中勉強分辨出一些東西了。


    比如床的四角立起的木杆,以及木杆上掛著的幔帳。


    再比如屋內的幾個椅子,以及獨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的人。


    他發現了那個人,那個人也在看著他。


    一個人在初醒時的表現,往往是不經修飾的、最真實的。


    雖然任舟並未做什麽出格的事情,可是被一個大男人這麽盯著看,還是令他覺得有些尷尬。


    尤其是在不知道對方什麽時候來的,更不知道自己睡夢中又是否說了夢話的情況下,任舟連話都不懂得怎樣說了。


    他隻為一點而感到慶幸——還好自己睡覺時沒有學老楊那樣脫光了。


    “任少俠休息的還成吧?”


    劉慎之的語調不陰不陽,聽不出一點波瀾,沒有諷刺任舟憊懶的責怪,也沒有寒暄時的親熱。


    “還成,還成……”任舟揉了揉腦袋,他此時還有點懵懂,全沒把劉慎之怪異的語氣放在心上,“劉家主來多久了?”


    “也不算太久吧……”


    聽到這句話,任舟稍稍鬆了一口氣,卻沒想到劉慎之繼續說:“我去看了瓊兒一眼之後,便托詞奔波勞累,到你隔壁的房間休息,緊接著,便到你的房中來找你了。”


    “呃……”


    “大約也就等了四五個時辰吧。”


    任舟改而揉起了自己的臉,就像是揉一塊麵團一樣,想把它揉得硬一點、厚一點。


    可惜的是,這個動作收效甚微,所以他隻好努力硬起頭皮來:“佩瓊小姐怎麽樣了?”


    “我去看的時候瓊兒已經醒了,不過她聽聞舅舅的死訊,頗受打擊。”劉慎之歎了口氣,又饒有深意地看了任舟一眼:“多虧了少俠用的傷藥名貴,瓊兒恢複得可謂神速。”


    “令媛的傷,我也有責任,隻是略盡存心罷了。”


    “恐怕不是‘略’吧?”劉慎之沉聲問道:“自從許沉死了之後,我再沒見過誰的傷藥裏有天道穀中特產的‘斷續藤’和‘丹歌草’了。”


    任舟答不上話了。


    為劉佩瓊上藥的時候,他並非沒有想到可能會被劉慎之發現,可當時情況緊急,任舟隨身攜帶的傷藥也隻有這一種,隻好事急從權了;等把劉佩瓊送迴孫家之後,他有心請孫夫人為劉佩瓊更換一下傷藥,可是一來沒有借口,恐怕唐突,反而令人生疑,二來各樣的事情接踵而至,也令他無暇他顧,就把這件事拋在腦後了。


    等他再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就是再見到劉慎之的時候了。


    所以,任舟隻有寄希望於劉慎之瞧不出異常來——畢竟上一個使用這種傷藥的許沉已經死了十幾年,像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劉慎之忘記了也不無可能。


    可惜,劉慎之不但記得,而且記得很牢靠。


    “而且,我聽說你製住孫來,是靠著你的兩根手指?”黑暗中,劉慎之的眼睛裏仿佛射出兩道精光,直抵任舟的內心,“是手指,還是手指夾著的掌中刀呢?”


    任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卻仍是不答話。


    “用著同一種天道穀特產的傷藥,也用著同樣的兵刃,你到底是許沉的什麽人呢?”劉慎之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問任舟。


    “嗯……”任舟試探著問:“我要是告訴你,這個傷藥是我撿來的,你應該不會相信吧?”


    劉慎之哼了一聲,不屑答話。


    “這個……我也聽說南宮前輩說起了,你和許大哥有生死大仇。”


    “南宮前輩?許大哥?”劉慎之冷笑了一下,“你和他們的關係倒是熱絡得很啊。”


    “也就還成吧。”任舟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繼續說:“我和許大哥的關係,你也能猜出來,我就不必多說了,至於南宮前輩……”


    “也不用多說了。瓊兒已把這事的經過告訴過我,以後就當是沒這個人就成了,井水不犯河水。至於你們怎麽相識,我也無意打聽。”


    任舟點了點頭:“也好。總之,我知道你和許大哥之間的恩怨,可是現在,許大哥已成了塚中枯骨,也無一兒半女留存於世,再記恨著這些舊怨,又有什麽用呢?”


    “你呢?”


    “我們隻是師出同門,卻非血親,仇也報不到我身上吧?”任舟哭笑不得,“何況,你要有心殺了我報仇,我也就醒不過來了。”


    “我沒直接下手,隻不過是想要問幾句話而已。”劉慎之又是一聲冷哼,“你知道我和你許大哥有仇,那你知不知道這仇是從何而來?”


    “願聞其詳。”


    “當年皇宮裏‘奪嫡’的事情,你多少也聽說過吧?”


    “有所耳聞。”任舟想了想,問道:“我記得,當時天道穀是站在三皇子這一邊的。”


    “哼,你們天道穀一向是自詡正義,以匡扶正道自命,當然是唯先帝的遺詔是聽了。”劉慎之的不滿之意溢於言表,“但是也不想想,三皇子久居京城,養尊處優,哪知道什麽民生疾苦?又怎麽懂得治國安邦呢?”


    “所以劉家主是支持大皇子多些了?”任舟恍然大悟。


    劉慎之大大方方地承認了:“沒錯,我和我大哥的意思都是一樣的,所以後來大皇子麾軍殺入皇城的時候,我大哥也參與其中了。不過我當時在河間,並未能隨行。”


    “後來在皇城交戰的時候,劉家主的那位結拜大哥死在了許大哥的手裏?”任舟猜測道。


    “嗯。”提及此事的時候,劉慎之似乎餘怒未消,牙齒也緊緊地咬在了一起:“到後來,許沉寡不敵眾,失手被擒,叫大皇子砍了頭,你應該知道了。”


    這件事,任舟當然清楚。


    並未理會任舟略帶傷懷的沉默,劉慎之繼續咬牙切齒地說道:“我雖然明白,其時各為其主,並無對錯,但血海深仇,卻也不敢或忘。”


    “或不或忘的,都過了這麽久了,難道劉家主現在還有心跟我分個生死嗎?”


    任舟這話,半是無奈,半是惆悵。


    “那就要看看任少俠所為何來了。”劉慎之不置可否,“畢竟你們天道穀的作為,往往不可理喻。有許沉這樣的前車之鑒,我不得不存些小心。”


    “這話有失偏頗了吧?”任舟苦笑著說:“我天道穀寄心正道,順天而行,所作所為都是為著正義二字,雖然不敢自命天下共欽,但是也不能說是‘不可理喻’吧?”


    劉慎之又是一聲冷哼,顯然對任舟的說辭不屑得很:“正義?這正義是誰來說的?你們天道穀來說麽?你們的正義,難道就一定是正義麽?與你們意見相左的,就一定錯了麽?你們又是何來的這種自信呢?”


    “‘心誠求之,雖不中亦不遠矣。’這話,劉家主想必聽說過吧?我固然不可自命正義,但卻可以努力做到不存私念、俯仰無愧。”


    任舟的話雖然說起來鏗鏘有力,可顯然還不足夠打動劉慎之。


    “俯仰無愧?”劉慎之冷笑了兩聲,“我叫你送我女兒迴家,你卻和她同吃同宿、外出遊玩,現在還累得她重傷臥床,這就是你的‘俯仰無愧’麽?”


    任舟無言以對。


    他並非沒有理由解釋,他也自信自己做這些事並非出於私念。


    隻是現在事實俱在,他再怎樣辯駁,也於事無補了。


    “是我錯了。”任舟的聲音低了不少,“好在這件事流傳不廣,知者甚少,劉小姐也無性命之虞。劉家主既然已接到了劉小姐,也無需我再做什麽了。之後,我會將劉家主的定金送迴尊府,這一次,是我有負劉家主之托。”


    瞧著任舟這幅情態,劉慎之往椅背上一靠,長長地歎了口氣。


    在一陣冗長而又難捱的沉默之後,劉慎之才又開口了,說出的話卻令任舟意想不到。


    “人人盡知我與穆溪洲是拜把子的兄弟,卻不知道,當時結拜的共有三人,剩下的那個便是你的同門師兄,許沉。”


    “我剛才說這些,並無責怪你的意思。我雖然和你交情不深,但憑著對許沉的了解,大概也能猜得出來你為人如何,知道你做這些事必定有自己的原因。”


    “我隻不過想告訴你,在這世上,許多人都有自己的道理,有自己的正義,沒有人——起碼很少有人會明知一件事是錯的還要去做。”


    “所以,天底下所有的錯事裏,有許多是出於‘正義’的目的才做出來的。而這些為了正義而做錯事的人裏,有的到底也不知悔改;有的人雖然有所明悟了,但也悔之無及。”


    “你肯認錯,並不把你的理由拿來作為說辭,這很好,僅就這一點而言,你已強過你許大哥不少。”


    “論年歲,我足可做你的長輩;論輩分,我又與你的師兄有金蘭之誼。這些,都是為兄、為父的一些肺腑之言。”


    劉慎之的話說得情真意切,可任舟卻聽得有些別扭——他並不懷疑這番話是出自劉慎之的真心,隻是不太喜歡這樣凝重的氛圍罷了。


    所以他調侃了一句:“劉家主,教誨歸教誨,占大輩就沒意思了。”


    劉慎之聞言,啞然失笑:“你這樣跳脫的性格,倒是與許沉有些相似,我早該看出來了。”


    “您確實早看出來了。”任舟眨了眨眼睛,“否則,當天你問我是否知曉玉笏的秘密時,又怎麽會那麽輕易地相信我的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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