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辭看得出神,心髒忍不住跟著下墜。


    以後,他也會有一個不知名的伴侶陪在身邊嗎?


    如果不是許遊不,肯定不是許遊;那麽其他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對他來說會有什麽區別嗎?


    他還能夠把愛意分給其他人嗎?


    許遊見他發呆,張開五指在他眼前揮了揮,剛想說什麽,被搶白。


    少年直直地盯著他:“你為什麽不談戀愛?”


    許老板縱橫龍、人兩屆數百年,打過交道的俊男靚女無數,貼上來的桃花多到可以下成一場又一場花瓣雨;但他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本人不僅一個承認過的伴侶都沒有,連露水情緣也少之又少,既花又和尚。


    許遊一愣,剛才還想問問這小孩是不是到了思春期呢,竟然被反將一軍。


    “戀愛?感覺不是很有意思啊。”男人托著下巴,“要被人管著,得時時刻刻考慮另一個人的情緒、想法,要負責,要忠誠,要承諾,要誓言,要說什麽「一輩子」和「永遠」想想就很累。”


    他絲毫沒意識到,抱怨的這一堆,自己早就為季辭做到了每一條。


    男孩聽著,目光從那對情侶移到山下浮動的蒼敗雲層,沒做聲。


    戀愛對許遊來說,是這麽痛苦的事情嗎?


    問題是季辭先拋出來的,迴答完了又隻剩寂靜的空白。青春期嘛,總是會有點小脾氣,許遊習慣了,漫不經心神遊片刻,再落迴到旁邊人身上。


    少年的側臉輪廓清秀,五官有種含苞待放的漂亮,長高了許多,肩寬了一些,背總挺得筆直。還有點兒單薄,但足夠堅韌,隻有那帶著隱隱怒意、但還是軟軟的一瞥,還有三歲時任性的小模樣。


    不知不覺,就快成年了。聲音裏也多了些醞釀的讚歎。


    “你都17歲了,長大好快。”


    許遊感慨著,想像小時候一樣摸摸他的頭。少年早有預感似的偏開,躲過他的爪子。


    許遊也不勉強,自顧自地笑。然後兩個人又一同默契地沉默,享受著清爽的風和繁華塵世難得停滯的時間與彼此的陪伴。


    季辭非常喜歡那一日的遠遊。


    隻是沒想到,那是他的17歲裏,他們最後一次見麵。


    *


    季念雲葬在山穀之中。


    這兒算不上清淨,再一座山之遙就是五星級的森林公園,遊人如織,四季熱鬧。雖然有隔離標誌,也難免有不要命的探險家往深山老林裏鑽。


    總的來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話不假。絕不會有龍想得到,膽大包天的他們竟然把她遷藏在人類的眼皮子底下。


    山裏風大,季淳穿了一身肅穆的黑,圍著深灰色的圍巾。季悅梔和季越彭跟在他身後,也都黯淡。


    巨龍喜歡金子,喜歡財寶,喜歡閃亮的東西,包括顏色,這是他們的本性驅使,他們不喜歡黑色黑色代表恐寂的死亡。


    巨龍死後,大多塵歸塵,土歸土,他們是自然的孩子,要迴歸母親的懷抱,並不刻意埋葬。隻不過有些龍想要紀念親人,也會學著人類的樣子,在安放遺體的地點立一塊碑。


    季家是高貴的純血家族,不會太隨意;也不能太隆重,擔憂鼠雀之輩做出驚擾魂靈的醜陋舉動來。


    所以最後季淳還是選擇了這裏。季念雲生前總想與家人一起清清閑閑度個假,看看風景。長眠於此,也算某種了卻心願的方式。


    漫山遍野開著繽紛的花兒,草木扶疏,幾乎沒過小腿。他們在青翠欲滴的景致中走到一小潭泉水邊,季淳站定,讓身後的季越彭到前麵來。


    年輕人從外套的內袋中掏出玻璃瓶,其中飄浮著一朵隻有拇指那麽大的小花兒,散發著淺金色的光暈,像被關起來的一顆星星。


    銀焰花。


    他打開木塞,小心翼翼地捧出它,跪在地上,將花兒送進清澈見底的泉水中。


    “母親,我們來看您了。最近一切都好,願您在亙古的美夢之中護佑我們。”


    他說完,銀焰花便消失在水中,仿佛母親真的泉下有知。


    季淳在稍遠一點的位置,看著外甥和外甥女坐在泉水邊,慢慢地跟母親念叨近來發生的種種。每十年,他都會帶著姐弟倆來祭拜一次,也讓在綿長歲月中蹉跎麻木的自己稍稍找迴一絲在姐姐身邊的安心。


    季越彭說「最近一切都好」,其實並非如此。暗流湧動,也許用不了多時,就要變天了。隻不過有什麽事長輩們都能解決,不會把煩惱留給年少的悅梔與越彭,更不會讓幼小的季辭擔心。


    他當了太久太久的大家長,久到除了自己誰也無法依靠,幾乎都快忘記「姐姐在就好了」是什麽感覺。


    季淳閉上眼,讓山穀清幽的風與花香,暫時捎走他疲憊的靈魂與沉重的思念


    第三十八章 幕間(二)


    為那兩個無辜的孩子


    蜉蝣朝暮, 蟪蛄春秋。人類在七十歲就是古稀,弓頭鯨勉強活到兩百,蛤蜊四百歲已是極限。


    但s級巨龍季淳已經一千多歲了。


    過了那個周整的百年年份以後, 他再也沒有計算過自己的年齡。反正看上去能無限製地往後活著,具體的數字也沒有意義。


    活了這麽久, 愛恨泯滅得幹淨, 就連陪伴他時間最長的加西亞與季霖澤,也都以為季淳失去了能夠共振強烈情感的那根神經。


    他自己同樣這麽認為。


    十個世紀的風雨過去,當初和他同時代的親人、朋友早就遠去,現在的眾生皆是後輩, 從前迴憶無人共享。如今打磨過後的季淳,對誰都淡淡地笑著,脾氣溫和, 無欲無求,漫長到沒有邊際的年月為他加諸一層佛渡世人的慈悲,仿佛再無人能使他動怒與大起大落。


    除了一個名字。


    斯科特赫定。


    這是他永生永世不能忘懷的瘡疤,最刻骨的恨意。


    他是姐姐季念雲帶大的, 前半生沒什麽太大期盼,希望自己能替姐姐分擔, 讓季念雲幸福。季念雲成家後的確過上一段美滿的日子, 直到幼子季越彭出生後不久, 向來與人為善的丈夫被仇家殺害, 平靜的生活再一次被無情撕碎。


    當年的小越彭和現在精力無限的花花公子完全不一樣, 身體非常不好, 還在龍蛋裏時就異常安靜, 完全沒有其他龍崽即將孵化時的躁動。季念雲一邊操勞家族事務一邊擔心孩子, 心力交瘁。


    後來某個安靜的深夜, 遲遲不肯見麵的龍蛋總算破了殼,然而裏麵的龍崽卻奄奄一息,隻能睜開濕漉漉的雙眼,望著這個並不安穩的世界,再次陷入無力的沉眠。


    他們請來族群最好的醫生,卻束手無策。醫生直搖頭,歎息著:“小少爺想要捱過去,難啊。唯一的希望,也許隻有銀焰花。”


    銀焰花。聽見這個名字,季念雲愣住了。


    從古至今,銀焰花都是對巨龍而言治愈生命力的靈丹妙藥,可這種花偏偏格外脆弱、難成活,在她年幼時還時有盛開,後來遍地戰火,嬌嫩的花朵不見蹤影,近百年來已經和滅絕差不多了。


    結果醫生說,隻有銀焰花才能救她的孩子。


    赫定家族步步緊逼,她心知赫定的家主斯科特赫定就是殺夫仇人,還不能貿然動手,兩方愈發僵持,大戰隨時可能一觸即發;現在還得分出心力尋找銀焰花,更是雪上加霜。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麽做,直到弟弟半跪在她麵前,握住她的手:“我去找。”


    “什麽?”


    “我去找銀焰花。”季淳看著她的眼睛,抹開她緊皺的眉頭,“我一定會救越彭。姐姐,你放心。”


    她望著已經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季淳,已經完全是成年男人的模樣,龍形時雙翼比她更加寬闊,龍爪比她更加有力,鉑金色的龍瞳如此明亮,象征著至高無上的純血,或許將來他比她更適合統領族群。


    季念雲這才意識到弟弟早就不是需要她庇護的孩子,他已經長大了。


    “好。”


    她已經一千三百歲了。從前她是季淳唯一的倚靠,以後,弟弟也能成為她最堅實的希望。


    *


    銀焰花已經消失了很多年,季淳不得不跋山涉水,去最偏僻、最兇險的地方尋找它的線索。為了方便交流,他大部分時間都保持人形,也是那段時間讓他開始與這種原本沒怎麽在意過的渺小物種真正地熟悉與親近,發現了人類和巨龍等同的貪婪野心,以及更勝一籌的克製智慧。


    迴想起成天唯血統論、恨不得整個你死我活的同類,他隻覺得厭倦。


    季淳甚至想,不如把這一切都交給那個斯科特赫定吧,他和姐姐,還有兩個小外甥,離開巨龍,偽裝成人類過平靜的生活。


    想到家人,苦累也似乎減輕幾分。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在某個遠離塵世的地方找到一小片野生的銀焰花花圃,它們或許是鳥兒無意中銜來的種子,將最後的生機保存下來。


    銀焰花對於巨龍是如此重要,又如此稀少,季淳深知若是讓其他龍知道,可能為了搶奪幾朵花又是血流成河。他希望它們能夠在這裏不被打擾地繼續生長下去,並未全部帶走,隻連根挖出兩棵,裝進瓶子裏,重新走一遍來時的路。


    他充滿了期待,盼著小小的花兒施展魔法讓家裏那個小病秧子好起來,盼著終日憂愁的姐姐重新展現笑容。


    然而返程途中,季家和赫定家竟然已經開戰了。他沒法想象巨龍中勢力最龐大的兩個家族正麵宣戰會是怎樣的場景,血流伏屍成河,天地為之震怒,又有多少同胞、多少異族會被殃及。


    季淳是貴族家的幼子,錦衣玉食養起來的小王子,沒什麽自身的苦難,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好心腸。原本他擔憂世人,直到他接到姐姐的死訊。


    罪魁禍首,除了斯科特赫定還能有誰。


    季淳此生都不願再迴想那日的心情,這輩子最愛他的姐姐再也不會醒來,一個名字,一個姓氏釘入他的脊骨,要他世世憎惡。


    可他沒法替姐姐報仇季念雲已經親自動手,她和斯科特同歸於盡。


    季淳推開季家的大門,沒有人來迎接,連燈都壞了,屋子裏黑漆漆的,不用看也知道到處狼藉,偶爾有低低的抽泣聲。


    出發前還是個古老而緊密的大家族,迴來已是一地風雨。


    銀焰花依舊在他懷裏發著光。


    除此以外,萬物黯淡。


    *


    季淳「錯過」戰爭主場,不代表它就與他無關。兩邊家族的家主雙雙殞命,巨龍的高層登時一片混亂,字麵意義上的群龍無首,必須盡快選出新的主理人,也就是「元老」。


    季家有季念雲和季淳姐弟倆,季念雲的丈夫已經逝世,季淳是單身;赫定家也不止斯科特一人,隻是他的伴侶在戰爭中失去下落,唯一的兒子又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剩下的分支即便虎視眈眈,也沒法和季淳所擁有的權勢、聲望抗衡。


    幾百年來,巨龍社會結構說來複雜,濃縮起來也不過是季家姐弟與赫定兄妹四人的棋局。如今卻隻剩下季淳一人。


    隻是,他作為贏家的勝出,是用令三個人自相殘殺的代價換來的。


    就在人人都以為他大權在握時,季淳卻做出驚世駭俗的決定:放出所有權力,交還給大眾,季家退出元老會。而他本人則會帶著年幼的外甥女和小外甥歸隱山林,從此不問世事,龍與他無關。


    急流勇退的選擇,遭到無數謾罵與不理解,甚至有激進的族人策劃了暗殺行動。那些都被加西亞和季霖澤擋了下來,讓他們有來無迴;但無論呈上什麽樣的報告,季淳總是神色淡淡,邊搖撥浪鼓逗嬰兒車裏的龍崽,邊給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講故事,盡職盡責地想著好舅舅,當真是清心寡欲,入定成佛。


    除了最親近的幾個家人,季淳還帶走了一小批忠心的、不願棄他而去的仆從,他們有些是看著他長大的老人,有些被季念雲當做孩子一樣疼愛,都是季淳無法割舍的存在。


    他們離開原來的居所,在無人問津的原始森林中建立起足夠所有人住下的城堡,開始了隱居生活,一住就是三百年。


    當年那兩棵翻山越嶺找到的銀焰花,一棵救了孱弱的小越彭,另一棵被移植到這裏,生根發芽,聽天由命。


    在季念雲離去以後,他們替她過起曾經希冀的日子,用這種方式紀念她。


    彼時年幼的季悅梔剛學會化人形不久,還不熟練,總拖著一條尾巴,反而更無法保持平衡,數不清絆倒別人和自己哪個次數更多;每次見到他迴來歡叫著「小舅舅」,跌跌撞撞跑過來,十有八九在中間就得摔一跤。


    而季越彭隻是個嬰兒,化形都不會,以龍的姿態蜷縮著,露出毛茸茸的小龍角,眨巴眨巴藍色的眼睛幼龍的龍瞳上有一層藍膜,要隨著長大才會逐漸脫落,露出本來的瞳色。


    鉑金色。


    和他一樣的,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三條s級的純血巨龍。


    孩子們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父母,總是笑臉,天真無邪。季淳看著他們,暗暗發誓,他會讓他們的一生無憂無慮,不受侵害。這也是他選擇放權歸鄉的最重要原因:如果他不再是有力的競爭對手,那麽孩子們也不會再成為誰的眼中釘,不會重演雙親的悲劇。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兩個無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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