係統說過燃犀沒有過去,既如此,又能有什麽怨憎。


    而孟沉霜亦沒有什麽怨憎,這股強大的怨氣究竟從何而來?


    裴練鷗見他沉思許久:“李公子,我也有些事想問,不知李公子可有空閑?”


    孟沉霜抬起眼簾:“鬼使大人請講。”


    “李公子可知,裴汶如今過得怎麽樣?”


    “他是天尊,又領輯案台掌事之職,聲名顯赫,公事繁忙。”


    孟沉霜上一迴見裴汶,還是倚泉寺之亂。


    “他身邊可有什麽人嗎?”


    孟沉霜眉峰微抬:“鬼使大人指的是什麽樣的人?汶天尊交遊廣泛,身旁自然來來往往。”


    裴練鷗默了默,似在思索,隨後斟酌問:“他如今是否婚配?”


    此話一出,孟沉霜的動作忽然頓住了,望向裴練鷗的目光多了幾分探尋。


    -


    泰山殿內燭火幽綠,盡頭的窗望出去,隻有壓抑黑暗的冷岩。


    判官主案上壘著幾近半人高的公文卷櫝。


    不知道盧蓽風是覺得坐在這堆書冊後不方便與謝邙交談,還是他適應不了坐在比這個人更高的位置上,請謝邙轉到屏風後的小幾邊對坐。


    “謝仙尊想問幾件事?”盧蓽風臉上的褶子隨著他開口,越陷越深,完全是個皮包骨頭的垂暮老者。


    “三件。”


    “謝仙尊是否願意迴答我一個問題,來交換這三件事的答案?”


    謝邙看了盧蓽風片刻:“可以。”


    “請容我先問,念陵是六百年前昭宗陵寢,仙尊與李公子如今忽然入內,是因為憶起了什麽蹤跡嗎?”


    “憶起?盧大人這是把我錯當做故人了?”謝邙答,“容貌形體都隻是皮囊,即使相似也證明不了什麽。”


    “一具皮囊或許是機緣巧合,但仙尊與李公子結為道侶同行,我不能不多想……況且,沒有人會無緣無故闖入他人陵寢。”


    謝邙默然不言,目光掃過窗外萬古沉寂的冷岩。


    少頃,他說:“我什麽都不記得了,李渡忘了一些事,又夢見一些事,有了幾分揣測。盧大人,輪到我問了。”


    “請講。”


    “七十年前,人間修仙界故劍閣閣主、浮萍劍主孟沉霜的魂魄,是否來過九泉冥府?”


    “是位大人物?”


    “渡劫期修士,半步登仙,自誅仙台墜亡。”


    盧蓽風想了想:“渡劫期修士神魂堅固強悍,若是下到冥府,鬼使們必會重點關照,以免生出事端,但如今一百年間,冥府十四洲一共隻來過兩位渡劫期修士的魂魄,沒有叫孟沉霜的。”


    意思是孟沉霜的魂魄從未入過幽冥九泉,後來直接附身到了魔君燃犀身上。


    謝邙蹙了蹙眉:“第二個問題,我知道盧大人把我與李渡認作了哪位故人,昭宗便也罷了,但據傳蕭上將軍沙場兵解,白日飛升,世人喚他作明帝,他的魂魄怎會再入凡塵?”


    “這也是我不解之處,成仙成神之人與天地同壽,不再入輪迴,而且……”盧蓽風望向謝邙,“飛升為神之人,恐怕不隻是蕭懷崢。”


    “何意?”


    “我入九泉為判官後,查閱功德簿,見昭宗因平定四海,創下升平盛世,累有大功德,他的魂魄又不曾入過幽冥,應當也已飛升為神,與明帝再相伴了,可現在卻……”盧蓽風的話頓在了半途。


    現在卻轉世為人,記憶全無,還背負著天煞孤星的命格。


    雖仍與那人為伴,但那人身上竟也遍布怨氣,不見神姿清妙。


    “若是神明下凡呢?”


    “天道規則,神界與人界互不相通,隻有接引新神時才會打開通道,我知道三百年前修仙界有位修士飛升。”


    謝邙搖了搖頭:“不會是那時候。”


    二人猜不出其中因果,心思各異。


    謝邙閉了閉眼:“盧大人,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為念陵布陣之事,為什麽不能講與李渡?”


    盧蓽風聽了這個問題,臉上的苦笑五味雜陳:“謝仙尊,較之我記憶中的那位故人,你變了許多,但這聰慧磨人的勁兒倒是一如往昔。”


    這句話聽上去隻問了一個問題,可要迴答這個問題,他就不得不說清自己為什麽要給念陵布陣,布的是什麽陣,與李渡有什麽關係,又會對李渡造成什麽影響。


    盧蓽風:“不是不能講,是我不敢講,謝仙尊聽後如果想要告訴他,便再告訴他吧。”


    “何以不敢?”


    “因為我問心有愧。”


    “……”


    “因為我問心有愧,才會做這些事,想著能否有所彌補。”盧蓽風站起來,走到窗邊,躑躅不止,“我還活著的時候,從未把這些事情告訴過昭宗陛下,現在,講給謝仙尊聽罷。”


    ……


    昭宗承安七年,孟冬十月,北風徘徊。


    一夜落雪滿錦京,有梅花漸次開放。


    寒氣侵骨,上朝時,帝位上的李瑾叫宮人把炭火燃得更旺一些。


    雪天路滑,下朝時,李瑾又派了轎子送幾位年邁的老臣出宮。


    盧蓽風時年將近五旬,自覺身強體健,正要婉拒轎夫,準備去皇帝平時下了朝接見朝臣的文華閣拜見李瑾議事。


    可一迴頭,卻看見李瑾走下禦階,站在大殿一角,拉著昱明上將軍的手,一起搭在炭爐上麵烤火。


    總管太監的幹兒子在這時對盧蓽風說:“盧丞相,上轎迴府吧,在這裏吹風傷了身子,陛下定要責怪宮人們輕慢大虞棟梁了。”


    總管太監跟在皇帝和上將軍身後,兩人並肩攜手往內宮去了。


    盧蓽風沉下了臉,一拂袖,順著皇帝的意思,上轎出宮。


    等把盧丞相送走,總管太監的幹兒子返迴未央宮複命,那邊的宮人說陛下在同椒殿,他又轉去一牆之隔的同椒殿。


    朱紅殿門大敞著,外邊大雪紛飛,屋內卻不讓人感到分毫冷意,腳下有地龍,屋中有炭爐,靠近暖閣後,更是溫暖如春。


    珠簾錦紗隔開內外,小太監恭敬道:“稟報陛下,盧大人、崔大人、周大人、王大人、白大人都已送出宮了。”


    “朕知道了,退下吧。”


    “是。”


    小太監從地上起身往外退,眼梢瞥見暖閣裏麵有兩道人影坐在暖榻上,似執手溫軟低語,但還不等他看清,就被守在外麵的幹爹瞪了一眼。


    總管太監倒吊起眉梢,給自己這個毛手毛腳的幹兒子做了個口型:滾。


    宮廷內有傳言說,當今天子靠武力逼宮,弑父弑兄登位,手段雷霆狠辣,方一即位便大刀闊斧地料理清洗了一番朝堂,又大興兵戈征戰四方,平息境內烽火狼煙。


    如今禦極七載,朝堂風波漸趨平穩,內外皆知天子威儀萬千,殺伐果決,眼裏容不得半粒沙子。


    唯有一人除外。


    昱明上將軍蕭緋。


    上將軍智勇無雙,善治水、善征戰,亦善……得帝心。


    這同椒殿便是前些年陛下力排眾議為上將軍營造,毗鄰帝寢未央宮,華貴精巧至極。


    雖說今上後宮沒有妃嬪,但就這麽讓一個外男入住內廷實在有違禮數,群臣大諫數次,卻全部铩羽而歸。


    更叫他們氣得牙癢癢的是,當群臣在太和殿上痛哭流涕,向皇帝極陳利害,請他收迴成命時,蕭緋一身禦賜紅鱗袍,佩劍簪纓,氣定神閑地看著他們,好似在看一場無可奈何的笑話,似是早就篤定了結局。


    龍椅上的皇帝用手支著額頭,仿佛也隻把大臣們的勸諫當做一場胡鬧。


    早年皇帝與蕭緋走得近,夜夜招他入宮相伴,言官禦史們彈劾他一句佞幸,陛下不聽便也就罷了,左右是那蕭緋容貌姣好,以色侍人,最多也就給皇帝吹吹枕邊風。


    可如今蕭緋西起水利,東止海寇,南平叛亂,北退外敵,在軍中民間威名盛之又盛,位極人臣,封無可封,皇帝不得不新起了昱明上將軍的名號贈與他。


    這把天子劍鋒銳無雙,若是用不好,唯恐傷及自身。


    蕭緋手握重兵,行事張揚,要是哪日狼子野心要造反,提著劍從同椒殿衝進未央宮,兩宮不過百步路程,防不勝防。


    這叫人如何不在讚頌蕭上將軍為大虞征戰四方換得海清河晏時,暗地裏極為糾結地偷偷罵一句可恨!可怕!


    偏偏被刀架著脖子的皇帝陛下自己不怕。


    小太監不敢觸怒龍顏,躬下腰趨步退了出去。


    碧玉瑪瑙寶石織就的珠簾之內,蕭緋一身朝服已經褪去,隻穿著中衣和一件水紅色薄衫,用白虎皮毯子蓋住曲在榻上的腿。


    他斜倚著榻上木幾,打量榻旁放著的七彩琉璃燈盞。


    “這是南洋海國進貢的琉璃燈,等晚上點了燈燭,能透出七色佛光。”李瑾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又低下頭,握著蕭緋的手,繼續給他上藥。


    “陛下,臣每次迴京,都能看見你又往同椒殿裏放了新東西。”蕭緋說,“明明都是陛下喜歡的東西,怎麽全堆在臣這呢?”


    “若是放進未央宮,那些言官便要彈劾朕沉溺奇淫巧技,貪圖享樂,不思進取,還是放在同椒殿好,總歸朕也不常住在未央宮。”


    “換成臣被參一本,說臣是荒淫無度的妖妃亂臣。”


    李瑾的眉心皺了皺,剛想說些什麽,抬起頭,卻看見蕭緋在笑。


    泠泠雪光透過窗紗,映在他的側臉上,如同冰玉。


    李瑾的表情又舒展開了:“朕記得你最愛看那些言官禦史氣急敗壞的樣子,你六月出征以後,他們參你的奏章朕都叫人收好留著,等上將軍迴來賞玩。”


    “壓下來這麽久?陛下還是早早批複發迴,免得他們成日裏提心吊膽,以為觸怒龍顏了。”蕭緋說,“挑幾句好玩的講給我聽聽就行了。”


    “確有一本,那人說朕後位空懸,國無皇嗣,陰陽不調才遭奸人迷惑,勸朕選妃立後。”李瑾道,“上將軍要不要做朕的皇後?”


    “不要,我忙,沒時間。”


    李瑾怔了一下,望著蕭緋道:“這幾年,你是太操勞忙碌了些,兩年前同椒殿完工,但你一直在外征戰,迴來住了有半年嗎?”


    “我這次迴來已經住了半月,等到今年十一月,就有半年了。”


    “半月,”李瑾抬手撫上蕭緋被雪光映亮的臉頰,“你迴來半個月,養白了不少,可怎麽反倒瘦了?”


    “老縮在同椒殿裏不動,也不餓,吃得少了,自然就瘦了,”蕭緋道,“不過陛下說得是,是該時不時練練武,免得安逸久了,連弓都拉不開了。”


    “等春天來了再練,今年冬天雪下得比往年早,外麵天寒地凍,你再出去拉弓……這一手的凍瘡就養不好了。”李瑾一直握著蕭緋的手,是在親自給他手上潛伏著要冒出來的凍瘡上藥。


    蕭緋忽然把臉湊了過去。


    “怎麽了?”李瑾的手指想要點一點蕭緋的鼻頭,卻被他避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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