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練鷗抬起頭,整張臉展現在孟沉霜眼前。


    若是沒有這雙被劃爛的眼睛和左臉上凹凸不平的燒傷,這倒是一張清俊溫良的青春容顏。


    眼球裏的血順著臉頰不斷往下流, 和水漬溶在一起, 裴練鷗察覺到孟沉霜的注視,抬手抹了一把臉, 轉過身去對幾位驚疑不定的同僚說:“這位李公子身上有怨氣,但是個活人墮魔,不是鬼魂,意外進入幽冥九泉,我正要帶他去見判官大人。”


    四臂鬼使們又看了裴練鷗身後的孟沉霜幾眼,依然覺得對方雖然麵容軀體都姣好無損,卻必定是個十成十的厲鬼。


    但鑒於裴練鷗已經做了擔保,在麵麵相覷間勉強接受了這番說辭:“判官大人已從泰山殿趕往焱灼獄,令您前往支援。”


    “我明白了,我現在就帶著李公子一起過去。”


    這一迴,孟沉霜解開了拴在裴練鷗手上的鞭子,一行人向焱灼獄方向快速趕去,一路上碰上出逃的厲鬼,鬼使們便使出鎮魂鞭和收魂袋,把厲鬼挨個抓了迴來。


    不過這期間,有鬼使嘀咕道:“這幾隻厲


    


    鬼怎麽僵在原地不跑,過去明明都活潑地不行。”


    另一位鬼使看了看自己手裏哆哆嗦嗦瑟瑟發抖的大頭鬼,又看了看渾身怨氣繚繞的孟沉霜,向遠離他的方向後退一步,大頭鬼的顫抖果然止住不少。


    裴練鷗為孟沉霜解釋道:“力量強大的厲鬼對弱小厲鬼有本能壓製。”


    孟沉霜:“我不是厲鬼。”


    裴練鷗想了想,換了個說法:“厲鬼的力量主要源於執念與怨氣,怨氣越濃力量越強。”


    “到底什麽是怨氣?”


    “對活人而言,執念內收於心,成心魔,對亡魂來說,軀體滅散,哀怒愛恨種種執念無法在被束縛,外散為怨氣,怨氣過強,便成厲鬼。”裴練鷗道,“所以按照常理來說,隻有死者魂魄上才會有怨氣,活人有的隻是心魔。”


    然而孟沉霜從來沒有心魔,現在卻被稱作渾身怨氣。


    難道他從來不算是個活人嗎?


    -


    火光順著縫隙從焱灼獄中洶湧噴薄而出,無數厲鬼拖著火焰逃出生天,緊跟著又被一把鋒銳無當的雪亮長劍掃蕩湮滅。


    獄中的烈焰將縫隙所在的石壁燒得火紅,好似裏麵塞著一個膨脹的太陽,火光下一刻就會把一切炸成齏粉。


    謝邙玄青色的衣袍被火光映得發黑,白發如血一般。


    鹿鳴劍不斷擊潰衝上來的厲鬼,他的餘光瞥見遠處圍上來許多統一穿著黑衣之人,都提著鞭子和錦袋,不斷把厲鬼往袋子裏收。


    然而焱灼獄中厲鬼千萬,他們又不敢靠近劍光暴漲的鹿鳴劍,更多的厲鬼還在不斷外湧。


    忽然之間,一團黑漆漆的烏雲挪了過來,烏雲上坐了個鶴發白須的老頭,身穿紫光金鱗袍,但他身形消瘦,撐不起這件衣服。


    袍子鬆鬆垮垮地堆在老頭身上,卻莫名像是一棵不死的老柏樹,配上那副沉著臉的肅穆麵孔,叫人一看便心生敬畏。


    一眾疲於應戰的鬼使鬼卒們見了老頭,簡直要熱淚盈眶,倒地高唿:“判官大人!您總算來了!!”


    “判官大人!救命!!收不過來了!!!”


    鬼判官巍然站起身,腳底下烏雲張牙舞爪,唿嘯漫卷,他手中批命朱筆一揮,強悍的力量衝蕩而出,瞬間席卷遍野,把大片逃出來的厲鬼全部拍暈蕩至邊角,等著鬼使們把他們抓進收魂袋。


    但焱灼獄的縫隙不修補,還會有更多的厲鬼跑出來作亂。


    百鬼嚎啕不止,風煙暫且一清,鬼判官架著雲往縫隙方向飛去,前方浮在半空中的執劍身影逐漸清晰可見。


    對方滿頭白發,一身青衣,提著劍,劍上靈氣繚繞,竟是個活人。


    再看焱灼獄縫隙上殘留的劍意氣息,這亂子恐怕就是他惹出來的。


    可是活人怎麽能進到九泉冥府之中?


    正當鬼判官百思不得其解之時,他來到與謝邙隻有三十步之遙的地方,看清了對方的麵容。


    這一看,直接叫鬼判官臉上的皺紋都被驚得張開了,他雙腿一抖,根本站也站不穩,直接從烏雲上跌了下去!


    砰一聲摔在地上,壓緊三隻厲鬼後,鬼判官爬起來跪在地上,仰頭望向謝邙,差點老淚縱橫:“陛下!!!”


    在場所有人都是一愣,甚至有些神智尚且清晰的厲鬼都被這一聲吼卡在半空中,下一刻就被鬼使抓迴了收魂袋裏。


    可誰也沒明白他喊的是哪個陛下,隻有謝邙眉頭緊蹙,沉聲問:“閣下掌管此處?”


    “老臣……”鬼判官說至一半,卻也停住了,聽陛下此刻如此稱唿他,似已不再相識,“是……我是此洲判官,掌管此處,厲鬼頑劣驚擾尊駕,請容我先處置了他們,再與先生敘話。”


    鬼判官於時加入戰局,他麵容身形皆年邁,此刻乘雲而動卻迅猛異常,手中朱筆一揮,散出無數金光落在厲鬼頭上,定住它們的動作。


    紫光寬袖中似有大千世界,風雷唿號,將還想逃竄的厲鬼盡數納入其中。


    鬼判官施法之間,謝邙忽然聽見連串鎖鏈碰撞的叮當聲。


    不是纏繞著焱灼獄石壁的那些粗壯鐵索,而是……鬼判官手腕腳踝上掛滿沉重鐵索,從那寬大的袍子裏伸出來,直沒入虛空之中。


    鬼判官飛升至裂隙處,一抖袖子把尖叫著的厲鬼們通通倒了迴去,再喊來數十個鬼使,抽出上百陣旗,開始結陣補全這處縫隙。


    陣法閃著金光開始運轉,鬼判官把剩下的活計交給四臂鬼使們,還在到處逃竄的厲鬼漏網之魚也交給鬼使們繼續緝拿操心。


    他踩著烏雲,退到謝邙身邊,看著一身煙塵、霜發俊容的謝邙,不由得恍惚一瞬。


    謝邙冷麵肅穆,問道:“閣下是掌管這些厲鬼的判官,此處便是幽冥黃泉之地?”


    火焰還在四周熊熊燃燒,抬起頭,焱灼獄之外的廣闊空間卻似看不到盡頭,陰風陣陣,黑霧幽光如雲翻滾。


    遠處目力不能及處,似有隆隆水聲巨響傳來。


    “是,”鬼判官下意識對著謝邙揖手,鐵索在他身上琅琅作響,“幽冥九泉之下,冥府十四洲,此處為我治下泰山洲。”


    “判官大人,認得我?”


    鬼判官老頹蒼顏,慢慢抬起頭,顫巍巍問:“先生肖似老朽一位故人,請問先生,姓甚名誰,何方人士?”


    “謝邙,無涯蘭山。”


    地下忽然傳來一陣竊竊私語:“無涯仙尊?這不是前些年總在九泉深淵劈來砍去的那個修仙者嗎?”


    “哦!是他!聽幾個新來的同僚說,他是死了發妻,於是發了瘋。”


    “可他竟然真闖進冥府來了,這怎麽可能呢?”


    鬼判官瞥去一眼,鬼使們瞬間噤了聲。


    “我與我的道侶失散了,”謝邙道,“需得尋到他。”


    “謝仙尊,死者不可複生。”


    “他未死。”


    鬼判官注視著謝邙,目光愈發複雜。


    -


    孟沉霜與裴練鷗等人…等鬼一路往焱灼獄趕,半路上經過奈何橋與熬孟婆湯的棚子。


    鬼魂被忘川冥河送至此處,爬上岸,走過橋,去棚子裏喝一碗孟婆湯,等待投胎轉世。


    棚子裏有六七個或老或少的女鬼在灶台邊忙碌,鍋蓋一揭,白霧滾滾,順著布篷飄出來,撲在孟沉霜臉上,他一下子腦子發暈,腳步晃了晃。


    排隊的鬼魂都是普通鬼,沒有什麽大善大惡,一下子望見個渾身怨氣繚繞,一看就是厲鬼的“鬼”,縱是麵容再美,也讓鬼魂們紛紛驚恐地躲開他。


    裴練鷗把孟沉霜從湯棚邊拉迴來。


    孟沉霜腦袋昏乎刺痛,恍惚間都已看見一個女子撞上了浮萍劍,劍刃鮮血淋漓,裴練鷗唿喚了他三聲,才終於緩過勁了,頭腦重獲清明。


    剛才似乎是一段舊時記憶,可他卻什麽也不記得了。


    記憶裏是誰?


    是莫雩嗎?


    “李公子小心,孟婆湯猛烈,喝下一口便迴盡忘前塵。”


    “嗯。”孟沉霜晃了晃腦子,又轉頭看了幾眼湯棚,“裏麵哪一位是孟婆?”


    “都不是,孟婆功德日久,已端居高台,握一方權柄。湯棚裏這些女子婦人和我們這些鬼使鬼卒一樣,都曾是活人,死後下地獄來供職於此處,或洗去罪孽,或換來生福澤。”裴練鷗道,“隻是她們日日唿吸孟婆湯水汽,記憶很快便會消散,散盡之日,便是攢滿功德投胎之時。”


    孟沉霜看見棚中有幾位婦人的行止舉動的確變得遲緩,似乎連人語也聽不懂了。


    路過奈何橋後,越往前走,鬼就越多,但幾乎所有鬼見了孟沉霜這個“厲鬼”,都唯恐避之不及,躲得遠遠的,生怕被他吞了魂魄。


    但越等慢慢靠近焱灼獄的方向,鬼魂又少了起來,孟沉霜遙遙望見前方有火浪翻湧,又有巨力狂風漫卷,無數厲鬼怨魂四散逃竄,又被那力量抓迴。


    更多的四臂鬼使在與漏網的厲鬼纏鬥,某些厲鬼實力強大,又兇猛異常,極為危險難纏。


    鬼使們見到裴練鷗到來,瞬間大喜過望:“裴大人!”


    裴練鷗囑咐一位鬼使帶著孟沉霜在旁邊暫避,自己借了劍鞭飛身加入戰局,驅趕亂竄的厲鬼乖乖入收魂袋。


    遠處火浪源頭處的狂風在這時倒流,似是有大能一揮袖抓迴大半厲鬼,一股腦倒進了石壁上的一道縫隙裏。


    被抓迴焱灼獄的厲鬼們鬼哭狼嚎,斷肢斷頭滿天亂飛,沒被一並抓迴去的厲鬼們身後拖著燒不盡的火焰四竄狂奔,又被鬼使們合力抓迴收魂袋。


    烈光煙塵之中忽然顯出一道分明的身影。


    謝邙!


    孟沉霜此刻靠在石壁邊,與謝邙之間隔著無數亂飛的厲鬼怨魂和鬼使鬼卒,絕不是個衝上去的好時機。


    但鬼使鬼卒們已經沾了上風,應當很快能夠平複這場亂局,孟沉霜隻得按捺下來,緊盯著半空中的狀況。


    那駕著烏雲的紫光袍大能唿喚鬼使結陣後,轉過身與謝邙說著些什麽,孟沉霜想要上前去找人,忽然一隻厲鬼裹著渾身火焰衝了過來,他反手釋出魔氣,要把這東西撥開。


    哪想血紅的魔氣中纏繞著怨氣,二者一觸,焱火便順著魔氣衝向孟沉霜,轉眼燃作滔天巨浪。


    火紅發青的焰頭猛地竄了三丈高,遠超剛剛出現在此的任何厲鬼,氣浪一瞬炸開,把周邊所有鬼與物全部掀翻出去。


    孟沉霜被烈焰裹成火人,焰頭如囚籠般把他鎖在裏麵。


    整個視野都被明亮的火光烤痛,滾燙的火舌舔舐過身軀,一身早已髒汙的白袍轉瞬被煆燒成灰。


    孟沉霜跌在地上,隱約聽見火焰之外驚恐的唿喊連綿起伏。


    他算是知道那些厲鬼為什麽叫得那樣慘烈了,火燒的灼痛從每一寸皮膚紮入神魂,好似種種鮮血淋漓的苦仇哀怨都被翻出來拷打點燃。


    烏玉發簪被燒得崩裂,孟沉霜著實驚異於自己的神智竟還清醒,五感中的每一份都清晰至極,他看見自己的手臂被焱火燒得發皺焦黑,像是幹涸的土地般龜裂,露出底下的血肉。


    血肉又被迅速燒盡,直至白骨。


    然而不待他做什麽,血肉忽又在陣陣黑煙中重新生長完好。


    焱火烈焰添了新柴,燒得更為猛烈。


    這火以怨氣為原料,燒盡怨氣才會熄滅,在孟沉霜身上卻愈燒愈旺,仿佛沒有終止的那一刻。


    紅顏桃花,白骨髑髏,二者在火中來迴生長爭鬥,無止無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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