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完全在謝邙的意料之外。


    他曾用脆皮烤鴨從別南枝的狐狸嘴裏打聽來,顧元鬆當年上劍閣,劍閣閣主孟瞰峰言,沒有孟沉霜的親允,他這個做師尊的不能隨意帶人上孟沉霜居住的坐月峰。


    是以顧元鬆隻在三千月峰上,隔著漫天風雪飄飛,遙遙眺望見坐月峰北碎夢崖。


    此後,顧元鬆再也沒有上過長昆山。


    或者說,不知有心還是無意,孟沉霜從未帶任何人上過長昆山。


    除了別南枝。


    因為他是隻小狐狸,毛絨絨一團縮在孟沉霜的衣襟裏,不算人。


    像別羨魚那樣把自己當人的九尾狐妖,也不曾得到過邀請。


    謝邙走在雪花彌漫的劍閣山道上,心緒重重,白雪覆首。


    直到上了坐月峰頂,飛雪驟消,春風拂麵,把深雪融化成縷縷白霧。


    坐月峰上草木碧綠,泊水溫柔,全然不同於長昆山風割雪剖之象。


    有一古廬飛跨水上,廬中無人,寂靜杳然。


    謝邙環顧峰頭,試圖找到人跡。


    忽然之間,他聽到一聲如春日風鳴桃花般的唿喚:“謝南澶我在這邊!”


    謝邙的目光循著聲音跨越湖麵,終於在一片碧樹環合中找到了拿到熟悉的白衣身影。


    他飛身掠過湖麵而去,發現此處有一座樓閣粗略骨架,旁邊還堆放了不少粗壯原木,孟沉霜就坐在一截裸露的屋梁上。


    他用襻膊束起了寬大的衣袖,謝邙抬起頭,便看見那雙白玉一般在春陽下閃動著光澤的有力手臂。


    這雙手原是用來握這世間最銳不可當的寶劍的,現在卻在抬木梁、削榫卯、磨凸節。


    修仙界中修士大能唿風喚雨,有撒豆成兵搬土造梁之術,又或有前唿後擁、鞍前馬後的仆從弟子,少有人像凡人般親手造廬搭屋。


    即使有,也不會有人去想這樣的人是孟沉霜。


    名動天下、縹緲出塵的浮萍劍主怎麽會親手勞碌煙塵。


    然而孟沉霜從屋梁上翻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發髻如煙,雙目粲霞。


    “你怎麽忽然來找我?”


    謝邙望著他:“想見你,便來了。”


    “你該早些告訴我你今日要來。”


    “是我攪擾你了嗎?”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隻有我一個人在坐月峰,你什麽時候來都不會攪擾。


    “隻是我原本想著,最近什麽時候去尋你,同道往南海觀潮,又聽聞你公務繁忙,少得空閑,隻好擱置計劃。”孟沉霜道,


    “但你若是早半月告訴我,你會上長昆山見我,除卻如今相見,今日以前也有種種歡喜,實不必為南海潮景遺憾煩憂了。”


    第76章 一段因果


    這樣情話般的詞話從孟沉霜口中吐出, 卻沒有半分阻滯虛偽,隻一脈真情。


    謝邙胸中的那塊血肉一刹猛動。


    人皆言什麽猛虎細嗅薔薇,對他來說, 卻恐怕是猛虎埋頭進花叢裏, 一通亂蹭開始打滾, 弄得花葉飄飛似驚鳥。


    可當孟沉霜帶謝邙到如今唯一完工的伏雪廬窗下小坐, 自己去沐浴更衣,洗去一身塵埃時,謝邙的心跳漸漸緩過勁來。


    斑斕猛虎忽又對著滿地花兒陷入了陰沉的低吼。


    他如何便得到了孟沉霜的另眼相待?


    他與孟沉霜不過相識一年半載,較之顧元鬆別南枝等輩兩百年並轡同遊的交情, 實在不足齒數。


    然而不待謝邙想出答案, 孟沉霜已披衣散發返迴伏雪廬, 身上還冒著嫋嫋溫泉熱氣,給謝邙端來一杯泡了醃梅子的清茶。


    酸鹹清口, 略帶甜意。


    所謂答案, 似乎也不重要了。


    “你會在坐月峰待多久?”孟沉霜問。


    “看劍主願意留我多久。”


    孟沉霜思量片刻,捧出一方棋盤, 兩碗棋子:“那便看棋局何時為止。”


    風卷珠簾,春水悠閑,兩人在窗邊榻上不緊不慢地下著棋,謝邙問起孟沉霜是想在旁邊建什麽, 孟沉霜便翻出了畫好的施工圖給他看。


    是座小樓,外邊種上菖蒲白蘭等香草。


    隨後又是另一張圖紙,這則是個竹樓, 湖邊連片的竹林已經長好, 隻等孟沉霜伐竹取道,蓋瓦為屋。


    還有些別的飛橋樓閣亭台, 工整細致,各有意趣。


    謝邙問:“坐月峰上隻住了你一人,其中景致都是你親手搭的嗎?”


    “嗯。”孟沉霜拉起謝邙,也不管什麽棋局了,定要把這山水遊覽一番,“這座山峰名作坐月,我不曾修院牆,但居所仍有個名字,叫澹水九章。”


    “九章?”


    “你且看,庭前霧泊,水邊冷甸,山後鬆瀑,屋旁藤蘿香,湖邊落海棠,腳下伏雪廬,峰頭金鈴塔,還有這萬裏川峰卷與鬥墨星辰海,不過星辰海得等到晚上天色暗下,萬裏無雲時才能於霧泊倒影中得見。”


    赤紅的小魚兒在窗下湖水中打了個旋。


    謝邙道:“我們棋局未完,等得到。”


    舊憶在星辰墨色間緩緩消散,錦上京照桑河上,孟沉霜聽謝邙說完一切:“令你覺得奇怪的是師尊一見你,便知道你是來找我的。”


    “嗯。沉霜常和他說起在凡間遊曆時遇見的人和事嗎?”


    “不曾。師尊不太管束徒弟出門在外時的事,他頭一迴主動問起你,是在孟沉霜告訴他自己要和無涯仙尊合籍為道侶時,但也問得不多,無非是什麽你意已決,為師不便插手之類的。”


    “‘不便插手’?”謝邙目中閃過一縷暗光,“浮萍劍主與無涯仙尊的合籍大典比原定推遲了一日,你可還記得?”


    “記得,當時喜帖都已經發了出去,但軒轅台上忽降大雪,堆了足有兩丈厚,往上麵落腳就會陷進雪堆之中,隻得把大典推遲一日,第二日雲過天青,雪化了許多,才可以行禮。”


    “那場雪是瞰峰前輩召來的。”


    “什麽?”孟沉霜隻當這是一段再小不過的插曲,從未想過其中還有這樣一段內情,“為什麽?”


    “他讓我再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與沉霜合籍為道侶。”謝邙道,“我原本以為,他擔心情愛之事壞沉霜百年無情道修行,但是那夜瞰峰前輩領我上琅塔,給我看了太上無情道經終章裏斬情斷塵、殺夫殺妻以證道飛升之法。”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我知道我與沉霜之間,必有一個結局。”


    “你……”


    “重要的不是我,”謝邙望著孟沉霜複雜的目光,握住了他伸向自己的手,“重要的是瞰峰前輩和沉霜當年尋明帝屍骨的事有沒有幹係。”


    一時間千頭萬緒,好似有珠串線斷,琉璃珍珠掉落滿地,孟沉霜伸手一撈,卻隻抓住其中幾顆彈跳起來的珠子。


    贈仙劍,將軍死,昭宗淚。


    “師尊仙逝很早,”隱約有個猜測閃現在孟沉霜腦海中,“他有大乘修為,但在六百歲時,早已須發盡白,垂垂老矣,千歲時壽元耗盡天人五衰,坐化仙逝,這實在是……太早了。”


    大乘修士至少能活三千歲,孟瞰峰又沒有什麽沉屙舊疾,他的忽然仙逝,打了所有人個措手不及,誰都沒想到他會走得這樣早。


    孟沉霜:“我在想,這會不會是因為師尊在大虞風雨飄搖之時出手贈劍,擾動凡間王朝氣運,以致招來天罰。隻是因為那仙劍沒能來得及送到蕭緋手上使用,後又被葬入墓中,擾動不多,天罰才來得晚些。”


    “他沾了一段因果,沉霜可能是為了這段因果來的。”


    孟瞰峰與上將軍蕭緋和虞昭宗李瑾的因果,與孟沉霜又有何幹?他來尋什麽呢?


    這一段因果無論如何了結,他都不可能再將孟瞰峰從幽冥九泉、往世來生中帶迴了。


    孟瞰峰走時三千月峰上風雪消歇,大化寂然。


    他一定是知道,自己這個無心無情的徒兒連在他靈堂上都流不出一滴淚來,更不必指望他為了找迴某個人而上窮碧落下黃泉。


    “我又要去何處尋這段因果……”孟沉霜陷入深思。


    謝邙望向窗欞之外的金紅波濤,耳梢動了動:“酒樓送飯來了,你要再嚐一些嗎?我上岸去取。”


    孟沉霜閉著眼睛點了點頭。


    謝邙取了係在畫舫後的一葉扁舟,紙片人船夫撐船送他往照桑河岸上去,孟沉霜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數思緒在腦海中糾纏成結,叫人不得安寧。


    他幹脆爬起來坐到桌邊,翻出筆墨紙硯,想要把腦子裏的東西全部寫下來。


    先是蕭緋的那些微積分與物理公式。


    孟沉霜記不全,但打開係統的畫麵記錄,可以調出當時的圖像,一個字一個字地對照。


    他把蕭緋的手稿抄寫記錄下來,裏麵除了數字和字母以外,還有不少簡體字,怪不得大虞後世工匠看不懂蕭緋寫了些什麽。


    手稿中還有些式子沒有算完,孟沉霜思索片刻,換了一支朱筆,把這個定積分算式解了出來,隨後又習慣性地檢查了兩遍,確認答案沒有問題。


    朱砂答字豔紅如夕日。


    緊接著他便愣住了。


    ……


    他怎麽會算定積分?


    2099年的孟沉霜長住特護病房,根本無法外出活動行走,更不必說求學。


    他隻在線上勉勉強強完成了十二年義務製教育,無緣於更進一步的大學課程。


    這十二年數學教育裏,從來不包括高等數學和複雜工程學。


    火石電光之間,某種朦朧不清的猜測浮上腦海,孟沉霜下意識地將自己寫下的字和係統記錄圖像中的蕭緋手稿對比。


    六百年前大虞文字與修仙界使用的古樸文字大體相仿,蕭緋雖不曾進舉,但也一手館閣正楷,與孟沉霜臨帖某位修仙界書法大家的飄逸無度的行楷很不相類。


    因而孟沉霜在藏金閣中看見蕭緋手稿時,沒有察覺到異樣。


    但蕭緋的數字、字母和簡體字的筆跡,卻與孟沉霜一般無二。


    這是孟沉霜第一次使用毛筆書寫數字與字母,他也不曾臨過簡體字帖,寫起來全憑舊日習慣。


    二者如出一轍。


    還有方才的那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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