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沉霜不好說,畢竟蕭上將軍倒也沒有被歸入佞幸傳之中。


    “據言昭宗有愛妃,稱瀟湘梅妃,與昭宗合”


    “這是虛言。”郭曉之打了兩個馬虎眼以後,忽然斬釘截鐵地否認了這一句。


    孟沉霜挑了挑眉。


    隻聽郭曉之道:“昭宗後宮空虛,終其一生七十載無嗣,另擇侄兒做太子繼承大統,瀟湘梅妃之說,實為杜撰,我當年過些考證,這瀟湘梅妃應當、應當……”


    他忽然又卡殼一瞬,才道:“應當是指蕭上將軍,上將軍名緋,他的名字被訛誤成瀟湘梅妃,說成是昭宗畢生所愛。”


    謝邙:“意思是昭宗的確心愛蕭上將軍?”


    ”……“郭曉之再一次被謝邙的斷言緊追戳破春秋筆法,反複斟酌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迴答道:“史書所寫的中書令盧蓽風與蕭上將軍同為潛邸老臣,是昭宗左膀右臂,死後亦陪葬念陵,是為一代賢相,恐怕不會說沒有根據的話。”


    中書令盧蓽風不但認為蕭緋是佞幸,還率領群臣進諫,卻沒能從昭宗手底下討到任何好處,等後來蕭緋屢戰屢勝,威望空前時,更不可能有人能撼動這位昭宗“愛將”的地位。


    孟沉霜與謝邙對視一眼,陷入思考,他們一開始倒是沒想到蕭緋與昭宗還有一段緣。


    郭曉之的視線在兩人間反複來迴:“二位仙長追問蕭上將軍舊事,到底所為何事?”


    “我們想要尋找上將軍屍骨,他的屍骨從未被葬入返枝山墓中。”孟沉霜說。


    郭曉之驚得後退幾步:“從未?這,這,可是……昭宗親手為蕭上將軍斂骨埋棺,怎麽可能從未葬入屍骨?”


    孟沉霜:“許是這史冊還有深意,蕭上將軍位極人臣,封無可封,功高震主,昭宗欲除之而後快。”


    郭曉之卻搖了搖頭,眼角的褶皺一時陷得極深:“昭宗晚年熱衷於求仙問道,性情大變,如果蕭上將軍再多活四十年,李仙長所說之事,或許可能發生。但蕭上將軍死在雪席城之戰,那場戰役慘烈空前,雪席城又是兵家重地,一旦失守,恐怕大虞半壁江山就要淪於敵手,沒人敢在這時設計害死主將。


    “更何況,雪席城軍情告急之後,昭宗不顧群臣反對,決意禦駕親征,為蕭上將軍送去仙劍阻敵。”


    “仙劍?”孟沉霜忽然出聲。


    “雪席城一戰慘景難言,許多事情不見於史冊,我還是在整理各類兵造糧草支出的舊冊裏才找到了些蛛絲馬跡,許多與蕭上將軍有關的事,除了我,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這才是聶駙馬請我領二位仙長進翰林史館的原因,”郭曉之長歎,


    “九狄扣邊之時,大虞處於下風,蕭上將軍雖神勇,但兵力、輜重皆不足,他亦無力迴天,昭宗無奈之下求仙人賜劍,一位名作孟瞰峰的仙人賜下仙劍浮波。蕭上將軍原有寶劍名斷蓬,但畢竟隻是把凡劍,不及浮波有萬鈞之力,辟易鬼神。昭宗禦駕親征,就是為了給蕭將軍送仙劍浮波,隻可惜,還是晚了一步,浮波劍後來沒有被交給任何人,不知所蹤。”


    “孟瞰峰?”孟沉霜再度驚愕,好似有一桶又一桶硝石木炭在轉瞬之間被郭曉之話中詞語點燃,炸開青史被迷霧籠罩的麵目,“敢問是哪三個字?”


    “孟夫子的孟,目敢瞰,山峰,怎麽,仙長認識他?”


    “他是……”


    他是孟沉霜的師尊。


    然而此刻的孟沉霜喉嚨幹澀,幾乎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的師尊怎麽會出現在昭宗與蕭上將軍的故事之中?


    “……是大長公主的一位故人,早已羽化仙去。”


    “竟是這樣。”郭曉之不免感慨,連修仙之人也是要死的,“總之,蕭上將軍死於九狄人刀劍之下,正史載至他力竭墜馬而亡,不曾講過後事。但我讀到過一些邊關縣誌,記載了一些……一些……恐怕是昭宗有意隱去之事。


    “蕭上將軍獨騎阻敵城外,身死沙場,九狄敗逃之時,拖走了他的屍體,隨後又……”


    郭曉之咬了咬牙,緊緊閉目,似乎接下來的話說起來極其困難:“這些不知禮義的蠻夷鄙人血腥殘忍,為泄敗走之恨,將蕭上將軍砍頭斬手、分屍戮骨,連家犬野狼都可以來啖食將軍血肉。”


    他幾近哽咽:“有白姓義士奪迴了上將軍頭顱,但直到昭宗禦駕兵臨城下,才終於從殘暴不仁的九狄人手中搶迴上將軍殘餘的屍骨。所謂‘軍民巷哭,群臣同悲。昭宗大慟,臨骨泣下欲絕,悲曰:蕭郎何辜!’恐暗言此事。隨後昭宗率大虞將士踏破九狄國土,鐵騎貫穿其土,直抵八百裏寒山,九狄王室盡亡,從此覆滅。”


    萬象靜謐,一時唯餘歎息。


    少頃,謝邙緩緩開口:“蕭上將軍高義,隻可惜命途多舛。”


    郭曉之以袖拭目:“上將軍護佑黎明蒼生,蕭氏一族有他蔭蔽,才得以綿延六百年不倒。當年九狄入侵,事發突然,蕭上將軍本還在錦上京監造諸多工事,他一死,這些工事中斷許久才勉強重啟,昭宗即使有殺將之心,也不可能挑在這個節骨眼上。”


    他轉過身去,在書架上左右尋找,最後從底層架子上翻出一方布箱:“這裏麵是過去保留下來的蕭上將軍手稿,上將軍善治水,曾親造十數堤壩水道,疏浚排洪,工部現在還保留著當年的治水圖。錦上京的地下走水溝瀆,也由上將軍親手設計,隻是施工剛開了個頭,上將軍便身死沙場。”


    打開褪色的布箱,孟沉霜取出覆在最上層的地圖,打開一看:“這是……返枝山念陵草擬圖?”


    郭曉之看了一眼:“哦,對,當年昭宗命上將軍監工建造他百年後的陵寢。”


    孟沉霜仔細看了看圖:“這上麵畫的是雙人墓,不是說昭宗無後嗎?”


    “蕭上將軍不會猜到在他死後昭宗終身不納後,帝後合葬是祖規,他大概便依照老規矩設計了。不過,這一張不是真正的念陵建造圖,念陵的建造最後交由他人,真正的皇陵建造圖是機密中的機密。”郭曉之翻出了布箱中其他泛黃手稿,遞給孟沉霜和謝邙:“這是蕭上將軍當年親手所繪的地下溝瀆圖,昭宗七年夏開始動工,但上將軍死後,沒有工匠能看懂後續工序,隻能全部重來。”


    紙張曆久,纖維十分脆薄,孟沉霜極小心地翻動,然而看清紙上所寫時,忽然瞳孔猛縮:“這……”


    郭曉之看著他愕然的神情,問:“李仙長認得出上將軍所寫何物?”


    何止是認得出,孟沉霜整個人如遭雷擊,整個怔愣在原地。


    【係統!係統!你確定《叩神》遊戲沒有出bug?!】


    係統的機械電子音冷靜地迴答道:【這是一個真實世界,不是遊戲。】


    【真實世界?那你告訴我,為什麽一個古代大虞人會算微積分和流體力學?】


    第74章 春血散生


    大虞的工匠當然看不懂蕭緋手稿, 因為他寫的是充滿了阿拉伯數字和希臘字母的數學物理演算公式。


    偶有幾個大虞文字標注在公式旁,但不足以讓工匠從此理解並學會經典物理與現代數學。


    【數據庫搜索中……搜索完成,蕭緋會算微積分和流體力學, 是因為蕭緋會算微積分和流體力學。】


    孟沉霜:【……】


    “阿渡?”


    謝邙的聲音把孟沉霜從困惑的思緒中拉了出來, 他勉強對郭曉之道:“這些是西域來的數算專精之術, 我有所耳聞, 沒想到蕭上將軍如此博學。”


    “西域何處?說不定我們能派人去學習一番,才好重新讀懂上將軍遺稿。”郭曉之說。


    孟沉霜從沒在這個世界裏看到過這天下之外的地界,或許情況完全不同於他所在世界的曆史。


    正在他頭疼思考如何答複時,藏金閣的門忽然被敲響了。


    “大人, 大人!”是郭曉之侍從的急促唿喚, “明覺觀來人找, 請三位相見!”


    “明覺觀?應當是來尋二位仙長的。”


    孟沉霜:“出去看看。”


    郭曉之收了書,三人在滿地塵埃之中快步離開藏金閣, 方一推開門, 就見庭院中佇立一眾皮甲玄衣的神京機策署衛戍,領頭人跨一匹高頭大馬, 按刀披甲,威風凜凜。


    翰林院中一眾人等在馬蹄下跪了滿地,整院壓抑寂靜得針落可聞。


    領頭之人見到孟沉霜與謝邙,立刻從馬上躍下, 單膝跪地垂首拜見:“神京機策署衛尉林濤拜見二位仙長,李仙長可安好?”


    孟沉霜幾步上前:“見過林衛尉,在下沒有什麽不安好的, 如何勞動這樣大的陣仗?”


    林濤說話時, 翰林院官吏們瑟瑟發抖,把頭埋得更深了。


    林濤鄭重道:“此事機密, 辰華公主請二位即刻迴觀一敘。”


    “我知道了。”


    二人向郭曉之拜別後,隨同林濤一齊離開翰林院,衛戍甲胄刀兵碰撞作響,仿佛山雨欲來風滿樓。


    待到達明覺觀,繞過神京機策署石碑,濃鬱的血腥味和腥臭氣從光塵殿中飄來,氣氛冷凝如冰。


    孟沉霜踏入光塵殿時,眼前情景不由得讓他腳步一頓。


    一個穿著侍從服飾,被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淋漓的男人蜷縮在地上,他的肚子似乎也被剖開,連腸子都流了出來,滿地血中混滿黃白惡臭之物,不知是嚇出來的,還是根本兜不住了。


    在他旁邊,還有一個年輕女子,衣衫單薄,此刻正趴在地上血泊裏,哭得涕泗橫流,驚恐萬分,她身上沒有傷,口唇裏卻在不斷往外嘔血。


    辰華公主高居案後,衣冠華美,手肘抵在木椅扶手上,指節撐住太陽穴,望著滿地血腥汙穢,鳳目中一派冷酷。


    桌案正中,擺著一條染血的鞭子和一隻茶壺,茶壺正是孟沉霜早上用過的那一隻。


    聶肅芳站在公主下首,眉頭緊蹙森鬱,直到看見孟沉霜走進來,才隱約歇了口氣。


    孟沉霜用藏在衣袖裏的手把謝邙外旁邊推了推,默默繞開這滿地髒亂,拜見辰華公主。


    “公主殿下急召我二人返迴,可是有什麽要事?”


    “驚擾二位仙長了,”李懸觴道,“這兩個賊人是晉王亂黨,今晨潛入觀中,在聶統領的茶水中下春血散,想要誤了他的事,以便營救犯人,但那杯茶被李仙長喝下,未能成事。李仙長可有覺得不適?”


    謝邙立刻看向孟沉霜。


    聽說自己被下了藥的孟沉霜本人卻一怔:“我一切都好,這春血散是什麽毒藥?”


    辰華公主不語,給聶肅芳抵去一個眼神。


    聶肅芳對二人解釋道:“是種極其猛烈的催丨情藥物。”


    “我無礙,許是它對修仙之人不起作用。”


    聶肅芳眉頭更緊:“但這藥就是從修仙界中傳出,就連倚泉寺高僧當年都著了道,沒有解藥可用,必須行丨房丨事才能緩解,否則兩個時辰之內,就會七竅流血、暴斃而亡,


    “如今已有兩個時辰,地上服了藥的細作已有腹髒嘔血之狀,殿下這才派人快馬加鞭尋到李仙長,以免誤了時間,李仙長不必諱言,你真的無礙嗎?”


    孟沉霜一瞬明白了所謂亂黨的盤算,聶肅芳身為公主駙馬又兼神京機策署統領,這春血散一下,聶肅芳必須要找個人行房。


    可辰華公主有身孕碰不得,無論他是自己意亂情迷與這細作女子發生關係,還是公主無可奈何為他尋個人來,都將是一片亂局,二人必會生出嫌隙。


    如今春血散被孟沉霜誤飲,倒少了一番糾葛。


    隻是……


    謝邙也問他:“真的沒有大礙嗎?”


    趴在地上的細作女子哭泣抽搐著,連雙耳也湧出血液,痛苦異常。


    反觀孟沉霜,神色如常,看上去除了臉頰比平時更紅潤幾分外,沒有半點異樣。


    一屋三人都在密切關注孟沉霜有沒有藥物發作,孟沉霜著實有幾分尷尬,搖首道:“沒什麽特別的感覺。”


    李懸觴:“李仙長雖如此說,但還是請仙長暫歇一歇,我找大夫為仙長瞧一瞧吧,凡人醫術粗淺,還望李仙長不要嫌棄。”


    “多謝公主。”謝邙應道。


    殿中髒亂,聶肅芳請二人先行去放鶴樓歇腳,大夫即刻就來。


    邁出光塵殿,正是豔陽高照的時辰,春風不寒,再被日光一照,孟沉霜覺得身上是有幾分熱了。


    不過墮魔之軀本就如此,熱浪滔滔、欲念滾滾,幾個月來,他也已經習慣了。


    明覺觀中多知鬆柏,老樹六百年,樹影濃密,走過去便涼爽幾分,孟沉霜加快步伐想盡快避開日光直射,忽然之間,他感到喉頭一陣腥甜。


    “噗”


    一口鮮血壓抑不住,陡然從孟沉霜喉中噴出,濺灑在幾步之外的樹影濃蔭之中,暗紅腥黑。


    “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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