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更為隱秘的,是孟沉霜在顧元鶴心魔幻境中看到的那血色一幕。


    乙珩三十年春,楚台山攬山堂上,浮萍劍主殺死顧氏父子,又親手剖出了故友顧元鬆的金丹靈根。


    後來顧元鬆的金丹靈根又出現在霧失樓手上,這意味著,孟沉霜去過霧失樓,或許還和霧失樓做了一筆交易。


    孟沉霜和謝邙決定從此入手查看。


    月迷津落於上留山以北,巴川天水匯聚之處,霧失樓藏身其中。


    津內霧靄重重,暗無天日,地形詭譎難辨,唯有無臉艄公撐槳可渡。


    便是浮萍劍主來,也得尋蓑衣老艄公,乘這鐵棹銅槳木蘭舟渡水。


    可如今,孟沉霜已半點不記得無臉艄公們的規矩了,他把當年來霧失樓之事忘了個徹底。


    黑水流動的速度在這時開始加快。


    老艄公在這時迴頭看了兩人一眼:“二位不記得月迷津中的路了?下麵一段水路湍急,船走得快,二位千萬坐穩!”


    孟沉霜聞言望向前路,水上霧氣濃重,十米之外,便無法視物,水流的速度越來越快,幾乎能聽見濤濤浪聲。


    孟沉霜緊盯著水麵,忽然發現,前方的水麵斷了,木蘭舟駛向的地方,隻有一片虛空!


    “前麵是……”


    謝邙按住他的膝頭:“扶穩。”


    下一刻,船頭陡然下傾,船尾翹起,整條細長的木蘭舟徑直跌入虛空!


    孟沉霜抓緊了謝邙的手臂,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他幾乎想要禦劍而去。


    身後磅礴水聲轟隆隆如驚雷震響,他迴首一看,小舟竟是沿著一道巨瀑垂直往下墜去。


    冰冷幽暗的巨瀑湧動著寒風,蕩開近前濃霧,一列列巨柱般的彎弧在視野中一閃而過。


    嘭!


    木蘭舟墜入水中激起百丈浪花,就在他以為馬上就能重迴平穩行駛時,船頭猛然上揚,小舟被湍急地水流推得向空中駛去!


    然而小舟沒有飛行的能力,始終緊貼著黑水波濤。


    遠離巨瀑百米後,濃霧重迴眼前,周遭再度陷入黑暗茫然,使人幾乎無法知覺到這滾滾黑水正倒懸於空中流動,小舟亦行駛於這天河之中。


    又是幾番下落與上升,哪方是天,哪方是地已經不能夠辨別。


    孟沉霜勉強適應了這過山車一般的水路,前路忽然在這時亮起微芒。


    水流暫且和緩下來,木蘭舟徐徐向前。


    那光亮越來越強,穿透霧氣的縫隙,灑落在黑水之上,泛起粼粼銀光。


    孟沉霜抬起頭,便見一輪圓月高懸天頂,方才一瞥而過的根根百丈高灰白巨柱彎刀般指向它,好似為這在煙雲間隱現的月撐起一片高闊的穹廬。


    白月清輝如是。


    然而孟沉霜與謝邙到達月迷津時,尚是清晨,到現在,也不過一炷香的時間。


    白日裏,哪來的月亮?


    木蘭舟平穩地往前行駛了一段距離,路過一輪在水中浮泛的月影。


    然而銅槳一撥,卻沒有把月影打散。


    因為這不是明月的影子。


    孟沉霜的目光穿透黑水,望見了那水波之下,正散出淒清光輝的圓盤。


    “這些都是應龍麟。”無臉艄公聽聞孟沉霜是第一次來,一邊劃槳,一邊道,“萬年前紫微君應人間帝王之請,來斬殺在巴川一帶布旱作亂的應龍,那應龍死後屍骨留在此地,煞氣濃霧匯聚,龍鱗殘餘千片,被外麵的太陽一照,在裏麵看起來跟千百個月亮似的,人們就管這裏叫月迷津。”


    “紫微君不管這應龍屍骨化煞嗎?”孟沉霜問。


    月迷津方圓百裏皆為煞氣籠罩,水澤腥冷,外人無從窺探,是以修仙界中見不得光的交易全都躲進此地。


    高門大宗、天上都官奈何不了,幹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這黑市存在。


    “多管閑事被雷劈死的人,哪還能管得了。”無臉艄公說。


    孟沉霜微微蹙了蹙眉。


    謝邙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這阻絕窺探的冪笠輕紗,望見孟沉霜的神色,他開口道:“據傳當年應龍死後,屍身焚火萬丈,三月不滅,災殃更盛,紫微君於是大改周遭江河狀貌,引巴川水遊走盤旋與龍骨之上,澆滅大火。


    “應龍布旱禍亂人間,紫微君出手將其斬殺本是義舉,但更改江河行地之勢,利民生息,那本該氣數將盡的王朝又延續百載,是為幹涉凡間氣運,因此被天雷誅滅。”


    孟沉霜聽後,默然不言。


    木蘭舟滑過千千萬萬輪明月,在黑暗中繼續向前。


    參差落錯的建築在水岸邊隱現,一雙雙藏在霧氣中的眼睛注視著來人,偶有旗帆招展,寫著種種暗地裏的營生,招攬客人上門。


    一條岔路出現在前方,無臉艄公將船撐向右邊。


    謝邙冷不丁地問:“船家,這是往霧失樓的路麽?”


    “自然,”無臉艄公迴頭說,“應龍有翼,霧失樓在翼骨之下,我們剛剛劃過它的肋骨,正往翼骨裏走。”


    在黑水中穿行的木蘭舟不止這一條,但撐船的艄公臉上都沒有五官,以免在這混亂的地界惹上什麽事,要被人尋仇。


    無臉艄公轉身繼續劃船,木蘭舟正在拐進龍翼水流,謝邙說:“船家,我們想走左邊那條路。”


    “你們不是要去霧失樓嗎?霧失樓在右邊。”無臉艄公繼續劃槳,木蘭舟片刻不停。


    孟沉霜聽著兩人交鋒,看向謝邙,眨了眨眼,傳音道:我剛剛是不是該給他十八塊靈石?


    很顯然,這無臉艄公聽他倆第一次來月迷津,身後似乎又沒有親朋好友看顧,便打算把他倆拉去賣了或者殺了。


    謝邙迴答:那他便要當你我人愚而家富,更早一步殺人劫財。


    孟沉霜:……有道理。你坐好,我去會會他。


    孟沉霜站起身,浮萍劍正要入手同無臉艄公講講道理,忽然砰的一聲。


    一根長棍從一旁伸出來,打在無臉艄公背上,把他連人帶槳,直接抽進了黑水裏!


    “好你個東西,日日劫財害命把人往溝裏帶,這月迷津還做不做生意了!”黑衣青年衝無臉艄公怒吼。


    無臉艄公撲騰著想浮起來換口氣,下一刻又被黑衣青年一棍子砸在腦袋上打進水裏:“救……”


    幾條鱷龍從黑水中浮了起來,血紅的眼睛盯著落水人,擺動尾巴慢慢遊了過來。


    無臉艄公見勢不對,也不浮上來繼續觸黴頭,往下一潛,拋下木蘭舟便跑了。


    孟沉霜:“這是……”


    黑衣青年把棍子扔給身後侍從,朝孟沉霜抱拳道:“二位受驚了,我名無央,是霧失樓一位管事,二位可是要去霧失樓?”


    “是這樣沒錯,但……”孟沉霜語氣微妙,“你把我們的艄公趕走了,我們如何去?”


    “二位可乘我的船,我送二位過去。”


    孟沉霜一聽,心情更微妙了:“方才你說那艄公謀財害命,我如何能確定,你不是來謀財害命的?”


    這一通混亂,簡直像是一局仙人跳。


    無央:“呃……我這個,我們,呃,我們霧失樓謀財,但不害命,真的,我們是本分生意人,就連天上都謝督領都誇我們守規矩呢。”


    “……?”孟沉霜緩緩迴過頭,看向坐在木蘭舟中巋然不動的謝邙。


    謝邙輕咳一聲,默默傳音:以前追捕魔族時與霧失樓有過往來,我告誡他們守規矩些,眼前這位的確是霧失樓的人。


    孟沉霜再次懷疑地打量了一眼無央,才說道:“那便請管事引我們去霧失樓。”


    無央一下子提起了精神頭,招唿了個侍從上孟沉霜二人的船,兩舟並行,拐向應龍左翼。


    水色依然深黑,無央同二人絮叨到:“現在的艄公愈發黑心了,像過去那般繞遠路多收錢還不夠,直接把人半路綁了殺了的比比皆是,唉,這客人到不了霧失樓,不是斷我們財路嗎?”


    孟沉霜側了側頭:“貴樓有浮萍劍意地圖送出去賣,還怕沒辦法財源廣進嗎?”


    “錢不嫌多嘛,不知道二位來霧失樓所謂何事?鄙人專管□□,今日相逢便是緣分,若殺一人,我便給二位打個八點八折,再殺一人,就再打八點八折……”


    “多謝管事美意,我倆不買兇。”孟沉霜道,“若要殺人,我們一般自己動手。”


    “呃……”無央卡殼半天,方才道,“二位真乃猛士也。”


    “如果想請霧失樓出手救人,該找哪一位管事?”


    “這就要看客人要救的人,麵臨什麽樣的危險了。”


    “大宗高手追殺,重傷近死。”


    “啊……”無央側目,上下打量一邊孟沉霜和謝邙,“是個複雜的單子,有那麽幾位管事手底下有能人異士會接這種單,具體還得看二位的出價和身份。”


    “身份?”


    無央笑笑:“自然,我們霧失樓很講道理,若是大能貴客,自然有貴人接見。”


    “若是天瑜宗宗主,亦或劍閣閣主來呢?”


    “霧失樓熱情好客,這樣大的名頭恐怕會由我們樓主失山先生親自接見。到了,就是這裏,二位下船小心。”


    木蘭舟在下一刻撞上河岸,蕩起水波。


    一座巨大的木樓抖落濕冷的陰影,孟沉霜仰起頭,望見這粗陋的木樓如巨人般在月下高高聳立,卻打滿補丁、插滿後加的木梁,風一吹就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好似隨時都可能倒塌。


    順著台階走幾步,腳下盡是濕朽發黑、爬滿青苔的舊木板。


    孟沉霜再一次懷疑自己被仙人跳了。


    不知道他當年來時作何想法,又同那失山先生做了什麽交易。


    然而無央極為熱情地領著兩人往裏走:“我們這裏有擅長使圓月彎刀的張管事,擅長控製靈蛇的白管事,還有溫柔撫慰的梁管事,都接救人的單子,客人看看喜歡哪個?”


    陰冷潮濕的霧失樓內,黑衣門人來來往往,二人被無央引入一個小隔間談話。


    甫一落座,孟沉霜道:“我想見你們樓主,失山先生。”


    “失山先生?”無央一愣,“您的單子這樣棘手嗎?幾位管事修為都很不錯的,用不著勞煩先生。”


    “我想下的單是問失山先生幾個問題。”


    “先生這些年,很少見客。”無央委婉相拒。


    “隻有他能迴答我的問題。”


    “先生開價很高的……客人想問問題,也可以找八妙管事算一卦,很靈驗的,一卦隻要一千靈……”


    “無央管事,”一直默然跟在孟沉霜身後的謝邙摘下冪笠,打斷了他,“如果無涯蘭山謝邙來了,要問當年浮萍劍主之事,你們家失山先生,見還是不見?”


    刹那間,無央對上謝邙比月迷津黑水還要寒冷的雙目,登時瞳孔大睜,顫抖著出聲:“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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