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若隻是見不得裴氏氣焰囂張,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殺去桐都便是。


    殺了六尊,殺了親友故人,這算什麽呢?


    “除了我從不認識的問空以外,顧笙白、別羨魚、莫雩都是故人,與裴氏並無瓜葛,還有那擎神丹,顯然是要用來救人,而非殺人。”孟沉霜喃喃道,“我不明白。”


    “天上都事遠在碧海青天外,若你記不起,便與你我無幹,不必再想。”


    “不!”孟沉霜打斷他,“我不能不想,謝南澶,我躲不掉。”


    被未知掌控的恐懼再一次浮出水麵,瞬間仿佛墜入深崖。


    就算他能躲開世上所有人,和謝邙隱遁入無人知曉的山林,腦子裏的係統仍舊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在冰冷機械的注視之中孟沉霜無處可逃。


    要麽理解它,要麽毀滅它,總之不可能永遠惴惴不安又無動於衷。


    還有那怪異的、令人不解的天命他怎麽會穿進遊戲之中?遊戲的世界怎麽會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謝邙凝視著他,陷在陰影中的五官模糊不清,神情難辨,但拂過孟沉霜額頭為他拭汗的手卻輕柔至極。


    “好。”


    他應得太快太平靜,沒有半分疑問與怨言,反倒叫孟沉霜神思難定,後腦窒息般疼痛,勉力解釋能說出口的事:“至少,至少我得知道,我是不是曾找到過擎神丹的蹤跡。”


    -


    驚雷撕裂層雲,八因山間雲翻如墨。


    刹那間,閃電如利刃般劈向山中,桐都衛揮劍艱難地阻下這最後一道天雷,半跪在泥濘之中,吐出一口血。


    在他身側,另外三位桐都衛已經支撐不過這化神雷劫,全部昏死過去,渡劫之人更是早早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一株小小的建木樹苗卻在雷光中散發出隱隱清輝。


    唯一能動彈的桐都衛喘了口氣,艱難地撐著劍站起來,顫顫巍巍朝著渡劫之人走去。


    然而剛跨出一步,後腦轟然一聲巨響。


    一截被電焦的木棍打在桐都衛後腦上,直接將他擊暈。


    桐都衛身體一軟倒進泥裏,露出身後一襲粗布麻衣的孟朝萊。


    他扔了棍子,幾步上前,把昏過去的莫驚春抱起來,見他一切安然,這才鬆了口氣。


    雷雲過後,大雨傾盆嘩啦啦傾盆而下,在山林間交織成漆黑的雨幕。


    孟朝萊懷裏抱著莫驚春,又用靈力提著四個昏迷的桐都衛,把他們找了個地方扔遠了,自己帶著莫驚春向反方向離開。


    他一身山野村婦的粗服亂頭很快在暴雨中變得更為狼狽。


    唯餘下麵容依然清俊冷厲。


    -


    在離開澹水九章之前,孟沉霜還有一件事要做。


    燕蘆荻從昏睡中醒過來幾次,情緒始終不穩,癆死生著實無奈,隻能下藥讓他再次睡過去,以免他走火入魔把整個澹水九章給劈了。


    但沉睡隻能是一時,他們不可能讓燕蘆荻睡一輩子。


    而且這隻能壓製住心焰與靈明之冰,噩夢不斷襲擾著他,心魔仍然在繼續加重。


    孟沉霜同應商說,他想要喚醒燕蘆荻,隨後,為他造一場無憂幻境。


    讓燕蘆荻暫且居於幻境之中,直到孟沉霜找到擎神丹。


    應商為此眉頭緊蹙,表示懷疑。


    孟沉霜道:“你當年騙他說他已死,那段時間裏他過得很開懷,不是麽?”


    應商麵容緊繃,默然良久,方才避開孟沉霜直端端的注視:“或許吧。”


    “既如此,此法便算有效。叫他忘掉憂思,以防心魔更深。”


    “他認錯過真實與虛幻,對這一切很敏銳,你未必能騙過他。”


    “隻要抹去所有可能的破綻,他便什麽也發現不了。”


    孟沉霜語調沒什麽起伏,卻態度堅決,應商深深閉目:“你想要怎樣做?”


    “坐月峰上有金鈴塔,我會在塔中以古秘術為他設置幻境,封印住他癸璜三十三年以後的所有記憶,讓一切重新開始。”


    隻要從來沒有真實可以參照,人又如何能確認自己活在虛假之中。


    “他會在幻境中度過多少年,遇上什麽事?”


    “這取決於他自己的選擇,沒有人會質疑自己意誌做出的選擇會導向虛幻。”


    “……”應商抬起眼簾,“我想陪著他。”


    “這正是我需要你去做的。”孟沉霜與應商對視,“我無法預料他會在幻境中做出什麽樣的選擇,若是導向痛苦,一切就違背了本意,所以,我還需要一個人進入幻境為他指引方向。如果你願意,我會將你一同送入幻境。”


    應商沒有半分遲猶疑。


    確認好人選後,事不宜遲,孟沉霜當即進入金鈴塔,開始布置幻境陣法。


    陣法成型後,他就要啟程離開長昆山,因而想來幫忙的謝邙被他按在伏雪廬裏,由癆死生看顧。


    謝邙丹田受損,他可以在澹水九章中任性胡來,左右此處沒什麽危險,但孟沉霜不接受他像過去孤身一人時那般,拖著病體殘軀便出門幹架,必須得讓大夫看看,確認沒有大礙才能出門。


    待坐月峰上暝夜四合,春風沉醉,吹散濃雲。


    應商坐在燕返居中,透過窗欞與菖蒲長葉向外望去。


    伏雪廬裏孤燈一盞,金鈴塔上光芒漸爍。


    而燕返居與風安雨靜齋皆陷在黑暗之中。


    應商沒有點燈,以免將燕蘆荻從睡夢中驚醒。


    但今夜星辰今夜風,已足夠照亮山河大地。


    霧泊與山峰間的雪氣被吹散,坐月峰以南,山脈孤寂的暗影在夜色中伏成龍脊,星輝倒映湖中,閃爍如鑽。


    風聲自天地山川間湧來,唿嘯著成為寂靜。


    曾經千千萬萬個夜晚,燕蘆荻便這般坐在簷下聽風嗎?


    應商迴過頭,望見少年倔強不馴的麵容,忽然想起他說過,澹水九章確有九種良辰美景。


    霧泊、冷甸、鬆瀑、藤蘿香、落海棠、伏雪廬、金鈴塔、鬥墨星辰海、萬裏川峰卷。


    如若一切迴到癸璜三十三年,燕蘆荻忘卻了恨與哀,同時也要失去許許多多的愛與依戀。


    應商可以再入幻境,成為燕蘆荻生命中的一部分,孟沉霜卻將被就此忘卻。


    若非時乖運舛,晴川燕氏蘆荻與長昆山劍閣孟沉霜,本為陌路之人。


    與太茫山萬兵客,更是無緣相見。


    第68章 蒹葭蒼蒼


    啪嗒噠噠


    石片從燕蘆荻手中飛出, 打起連串水漂,他趴在靈船扁舟窄窄的舷頭,望著眼前寬闊的江水, 渾圓的雙眼恍惚了一瞬, 好似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


    曾經清晰生動的過往, 忽然變得模糊, 如同一縷抓不住的青煙,在眼前逐漸消散。


    餘下殘陽入水,半江瑟瑟。


    燕蘆荻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麽。


    少年擰起眉頭,思索了好一會兒, 卻隻想起如今是癸璜三十五年, 他隨爹娘一起來到成玄宗飛光山台觀賞萬海大比。


    這一年的萬海大比設在中南成玄宗。


    修仙界少年英才皆匯於此, 比武試劍,鮮衣怒馬。


    前幾日裏, 來觀戰的修士天上地下圍了一圈又一圈, 海潮浪花似的聚滿飛光山台,人聲鼎沸異常。


    最後, 燕蘆荻聽爹娘說,是一位來自淩潭應氏的刀修過五關斬六將,摘花奪魁。


    可惜他沒看到最終一戰。


    因為他遠遠瞥見那刀修一眼,看不大清麵容, 卻不知為何年紀輕輕一身落拓,不修邊幅,不像是能勝出的樣子, 於是非要去看另一個擂台上的劍修比試。


    燕父也略感可惜, 但接著又興衝衝說要等著看奪魁的刀修與浮萍劍主試劍。


    他的刀當年輸在浮萍劍之下,不知應氏淩雪枝能否比得過風波十二式。


    然而大比結束後第二日, 不等浮萍劍主現身,魁首自己便不知消失到何處去了。


    無數想要借此一睹浮萍劍主天人之姿的修士隻得扼腕歎息,還有人懷疑,這應家子是不是怕了。


    不過這些街頭巷口茶餘飯後的議論都沒能入燕蘆荻的耳。


    他住在靈船扁舟上,現在也該順著江水南下,再轉道西去南琊江,迴晴川鸚鵡洲了。


    秋風波動寒江水,楓葉的倒影融進夕陽中,燒成一片火紅。


    燕家夫婦在船篷中收拾行囊,燕蘆荻無聊,又擲出一粒石子,石子在水麵上蹦了六次,其中兩次正落在夕陽裏。


    “道友好身手!”


    一道低沉的男聲在身後響起,燕蘆荻蹭地一下轉身坐起來,靈船隨之晃出微波。


    入目便見一位懷抱寶刀與白蘆花的男修站在岸邊,雙目帶笑,似乎是被溪水中的夕光映成了琥珀色。


    他的打扮極隨性,深色衣衫一塊麻一塊皮一塊裘地混在一起,袖子挽起,雙臂露在外麵,肌肉青筋分明。


    胡髭須髯濃密,不過修得很短,尚能看出碎發胡須掩蓋下英俊深邃的麵容。


    像一頭會笑,但似乎有些憂鬱的獅子。


    燕蘆荻看著他發愣,忽然想到。


    “小友?”男修挑眉又問,“請問,這是燕家往琊江走的船嗎?”


    “啊,是,是。”燕蘆荻莫名發呆,定定地注視著對方。


    “我名應商,淩潭人,此番出門獨行,如今也該往返家,不知小友家的船可否順路捎我一程?”


    “好,好,啊不……我得問問爹娘,不過,你先上船來吧。”


    應商又笑,上船之前,先將懷中五六支蘆花擲上扁舟,蘆花絨白似雪,連上長稈足有半人長,眼見著就要落地,燕蘆荻下意識伸手一攬,瞬時抱了滿懷,被花絨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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