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邙在這時迴來了,捧著一方深色漆盤,待他放下漆盤,孟沉霜支著手臂坐起來,發現這一迴除了蜂蜜羊奶冰,謝邙帶來了一疊半透明色柔軟薄片。


    薄片被放在冰塊上,晶瑩可愛。


    “這是什麽?”


    “冉遺魚片,聽說味道不錯。”


    孟沉霜伸手去拿筷子,謝邙已先他一步拾起銀筷,把魚片夾到他的嘴邊。


    孟沉霜不太適應被人喂飯,慢慢張嘴嚐了一


    


    小口。


    冉遺魚,魚身、蛇首、六足,不知謝邙是片下那一部分的魚肉。


    魚肉未經任何烹飪,隻是被片成蟬翼般的薄片,味道清甜,略有油脂,入口即化。


    “是不錯,據言冉遺魚食之避魘,你應該給燕……唔。”孟沉霜又被喂了一片魚肉。


    “讓他自己去抓。”謝邙道,“你最近常有噩夢,試試看冉遺魚有沒有效果。”


    其實那些夢算不得噩夢,孟沉霜也不介意夢到它們。


    孟沉霜想再次提醒謝邙這件事,但剛一張口,下一片魚肉又塞進來堵住了他的嘴。


    肥美清甜的滋味在唇齒間綻開,謝邙的目光凝聚在他臉上,明明很平靜,孟沉霜卻隱約有種動彈不得的錯覺,隻能安靜吃肉。


    一直到喝完羊奶冰,孟沉霜才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燕小花情況如何?”


    “徐複斂在給他治傷,沒有性命之憂,但如果不能祛除命魂煞,他就永遠醒不過來。”


    “命魂煞……”孟沉霜漸漸想起來,那是摻雜在燕蘆荻的魔念之中,沒能被燃犀魔心壓製住的那股氣,“那是什麽東西?”


    “算是怨魂煞的一種,由無歸怨魂聚集而生,但命魂煞更為兇險。”謝邙道,“要形成命魂煞,需要有同脈氏族盡死於非命,生出勃然怨氣,聚集成煞,它們會根據命格追附於僅剩下的一二血脈之上,無論他們行至天涯海角。”


    要形成命魂煞,需要有大宗瞬時傾覆滅門之禍,又需要有後人能夠出逃活命。


    滿足這兩個條件殊為不易,命魂煞堪稱世間罕有。


    “你見過命魂煞?”孟沉霜敏銳問道。


    “見過一迴。時值淩潭應氏叛仙,與天魔族勾結內外,天上都出兵討伐,一時死傷諸多,應氏老祖因此走火入魔,反自屠盡應氏族人,一股命魂煞就此成型。”


    “淩潭兵禍。”孟沉霜聽說過這件舊聞,忽然反應過來不對,“你見過淩潭之戰?你那時應該才七歲。”


    “是,我七歲,你四歲,我還沒見過你,也沒有親眼見證過淩潭之戰。但兩百年後,當年負責勘察匯報淩潭與天魔往來的上一任訊獄督領陳曲風一家慘遭滅口。


    “隨後我接任訊獄督領一職,調查此事時,發現了應氏遺孤在陳家滅門案中的蹤跡,我記得他名作應商,身上背負著那命魂煞。”


    “他……是去找陳曲風一家複仇?”


    “或許吧。”謝邙沉吟片刻,“當時訊獄與輯案台一同調查此事,最終發現想要置陳曲風於死地的是白崖杜氏,杜氏家主和幾位長老獲罪斬首,從此白崖杜氏漸漸衰敗消隱,應商則不知所蹤,但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身上的命魂煞已經全部消散。”


    一場大案,三大世家被扯進無情的鬥爭漩渦之中,龐然巨物最終都轟然倒塌,僅僅留下一片廢墟給後人猜測評說。


    到而今,修仙界中氏族大家的力量大多衰微,各類門派逐漸興盛,唯有桐都裴氏因先祖以神力設天上都之舉,仍是執牛耳者。


    “他如何消退命魂煞,靠報仇雪恨,以慰亡靈嗎?”孟沉霜問。


    謝邙搖頭:“沒人知道陳曲風是否真是他的滅門仇人,但他最後似乎放下了仇怨,迴過淩潭故地。


    “命魂煞的力量並非強悍難當,棘手之處在它會順著血脈源源不斷而來,想要給燕小花解命魂煞,需得先解除燕氏怨魂不斷產生的煞氣。”


    “看來得走一趟晴川了。”孟沉霜道。


    -


    風雪如割。


    “孟閣主,你說,是魔域更冷,還是長昆山峰頂更冷?”裴汶裹著羊羔絨外衣,縮在牆角裏躲開寒風。


    孟朝萊正在光下看卷軸地圖,三個高大黑鐵傀儡穿著粗麻布衣,跟在兩人身後。


    孟朝萊頭也不迴:“長昆山凍不死人,魔域會吃人。”


    “說不定長昆山也會吃人呢?你看謝仙尊的心就被故閣主吃了。”


    “他自己願意。”孟朝萊迴了一句,隨後看向眼前冰雪中熙熙攘攘的城池,“這孤鶩城的結構和訊獄地圖所繪不一樣了。”


    裴汶道:“魔君燃犀迴到孤鶩城後,城中混亂焚火,把一切燒成廢墟,現在正在按照凝夜紫宮裏傳出來的新規劃重建。


    “不過沒關係,我們隻為浮萍劍和謝南澶而來,估計都在點墨山上凝夜紫宮中,那裏沒有被摧毀重建,還如地圖一樣。”


    如裴汶所言,孟朝萊與他同行至魔域孤鶩城尋人尋劍,出發時還借了訊獄三尊上階黑鐵傀儡幫忙,每尊可抵元嬰修士。


    “嗯。”孟朝萊點了點頭,再看地圖,“我們從背麵上山,那邊防衛更薄弱。”


    裴汶連聲應是,裹緊羊羔外袍,緊緊跟了上去。


    魔域的天剛剛擦亮,沉湎在廣袤大地上的暗影尚且能夠遮掩二人的蹤跡,折騰了一夜的墮魔們在這時也會稍微安靜下來些。


    孟朝萊與裴汶隻為救人救劍而來,不欲與魔族纏鬥,兩個人借天光的掩護,沿著北麵山脊的陰影禦劍上山。


    裴新竹為他們打聽到燕蘆荻與謝邙分別住在骨花閣和玉生殿,兩人進入凝夜紫宮後,裴汶前往玉生殿,孟朝萊則先走一趟骨花閣。


    然而銅樓中隻有個靠坐在柱子邊的墮魔,手裏正翻著一本醫術,讓孟朝萊多看了兩眼。


    燕蘆荻不在這裏,孟朝萊也不多逗留,轉道直往魔君所在的銀渙殿去。


    他小心避開門口守衛,翻上簷梁,目光在殿中搜尋浮萍劍的身影。


    大殿之內,隻有八大金盆、一麵銀鏡和一方王座,再無別的地方可以藏劍。


    魔君燃犀就坐在他的王座橫榻上,閉目打坐。


    當他安靜下來閉上眼,那張極度熟悉的臉讓孟朝萊不由得晃了晃神,直到魔君腰間的佩劍吸引了他的目光。


    浮萍劍金銅色的劍柄正映著犀角火幽幽的藍光。


    孟朝萊絕不會認錯。


    他握緊忘塵劍,迴頭瞥了一眼守在殿外的幾個魔衛。


    單論修為,孟朝萊與燃犀同是大乘期,未必沒有一戰之力,棘手的是魔君調遣墮魔的力量。


    所以,孟朝萊最好是在魔君燃犀反應過來召喚魔衛之前奪下浮萍劍。


    現在魔君正打坐入定,孟朝萊覺得自己應當能多出幾分勝算。


    簷外風雪蕭蕭。


    他壓下手腕,鳳目緊盯魔君燃犀身上要害,眨眼之間,如飛鷹般猛地俯衝而去!


    就在忘塵劍清光掠過魔君燃犀雙眉的瞬間,他猛然睜眼,對上迎麵而來的圓睜鳳目。


    “陛下!!”殿外魔衛瞬間驚醒。


    孟朝萊正以為自己要被兩麵夾擊,可殿外遙遙傳來一陣喊殺唿喚聲,似乎是裴汶被發現了蹤跡,正被一群魔衛追殺。


    殿外魔衛在兩方險情中手足無措,怔愣了一下,當即被孟朝萊尋到間隙,揮袖閉上殿門,將魔君的幫手阻隔在外。


    忘塵劍尖馬上就要刺入魔君燃犀的腦袋,劍氣已然割裂了他的衣袍。


    可魔君竟隻步步後退,明明絕世神兵就在手邊,他卻毫無反抗,看向孟朝萊的一雙青瞳閃過微光,竟像是水花。


    片刻之間,孟朝萊愣了一下,緊跟著無限貼近魔君的劍尖感受到莫名熟悉的力量,他心中一驚,立刻抽劍後退。


    但一切都來不及了,兇猛澎湃的劍意已經飛射而出,擊碎魔君周身護身屏障,鋒刃直直割進他的臉頰和頭顱!


    嘭!


    圍繞魔君周身的靈力瞬間炸開,孟朝萊的目光穿過強閃,愕然對上一張黃色扁平的臉。


    “: ::: ( ”


    “?!!!”


    兩米高的紙片人曲折地貼在橫榻的靠背上,被孟朝萊劍鋒一指,墨水畫出來的五官竟能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憐表情。


    “小柴胡?!”


    “: :::::: [] ”


    孟朝萊質疑的話語讓小柴胡哭得更慘了,它的紙臉被劍氣割裂,正在風裏想飄帶似的唿啦啦地亂飛。


    孟朝萊再定睛一看,所謂配在“魔君”腰側的浮萍劍散去幻像,本體居然是,是……一把鍋鏟?


    他跳下高台,四處尋找魔君燃犀的蹤跡,然而一無所獲,銀渙殿中當真隻有小柴胡在。


    這時,殿外傳來裴汶的高聲唿救,孟朝萊猜他恐怕也沒找到謝邙,否則不會被一群魔衛圍追堵截到尖叫,護著他的三尊傀儡已經被砍成鐵塊。


    此行目的沒能達成,但孟朝萊不得不抄起小柴胡,禦劍衝出銀渙殿,闖進魔衛包圍裏把裴汶拎出來一起逃走。


    忘塵劍穿破層層雪雲,小柴胡和裴汶像被孟朝萊拽風箏似的拉著,在高天寒風裏唿啦啦啦作響。


    “魔君不在!”孟朝萊大聲告訴裴汶。


    “謝邙也不在!!!”裴汶必須得撕心裂肺地大喊才能讓自己的聲音蓋過風聲,“等我再問裴新竹打聽打聽,我們下次再來!”


    被他拋在身後,逐漸變成雪中螞蟻的銀渙殿外,魔衛們麵麵相覷,他們猜測銀渙殿內出了什麽事,或許是魔君受了傷,這才讓賊人逃走。


    幾個魔衛的目光閃了閃,穿過人潮,把手伸向銀渙殿敞開縫隙的大門。


    下一刻,嘭!!!


    “啊啊啊!!!!”


    鮮血飛濺,驟然閉合的大門直接夾斷了心懷不軌之人的手。


    魔君燃犀熟悉的聲音和威壓隔著一道暗朱大門爆發出來:“滾”


    魔衛們瞬間作鳥獸散。


    在他們看不見的大殿內部,一張黃色的人形紙片忽然從幾案上的奏章堆裏爬出來,手一撐,把自己放上王座橫榻。


    緊接著又一張紙片爬出來,跪坐在橫榻邊。


    紙片上亮起符文,靈力魔氣翻湧而出,人形紙片忽然幻化出立體的身材樣貌。


    坐在橫榻上的“魔君燃犀”眨了眨眼,他摸到榻上放著的鍋鏟,盯著鍋鏟思索片刻,把它塞進了跪坐在腳邊的“謝邙”手中。


    -


    極北魔域的日子雞飛狗跳,但這裹挾著血腥汙泥的雪風翻不過八百裏寒山,南方南琊江畔的凡間小鎮依舊車水馬龍、熙攘升平。


    拉貨的牛車穿過長街,露出一位坐在街沿上的少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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