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沉霜麵上明明帶笑,卻叫人不寒而栗。


    眼下這些魔族不過是屈服於魔君的力量威勢,其心中憤恨不臣之心,他心知肚明。


    而和這些腦子有病的魔族談明君良臣、知遇之恩可沒有半點用處,必須時時刻刻敲打鎮壓。


    階下大魔戰戰兢兢,滿頭冷汗貼在地上:“陛下您……”


    “陛下。”


    這聲音泠泠如鬆風,打斷大魔根本不知道該怎麽繼續下去的句子,大魔平生第一次打心底裏感謝這位訊獄督領。


    大魔微微抬起眼,往聲音的來源看去,隻見謝邙從內殿走出,一路衣袂蹁躚向王座階梯走去,手裏提著一雙……一雙鞋?


    孟沉霜也看見了謝邙手裏的黑色絲履,臉上顯出幾分茫然。


    謝邙在橫榻邊半跪下來,放低了聲音,道:“你忘了穿鞋。”


    他伸手探進孟沉霜的黑袍底下,一隻手握住左右瘦削骨感的腳踝,把孟沉霜的雙腳拉了出來,放在膝上,親手為他套上絲履。


    他知道孟沉霜怕熱,便沒有準備綾襪。


    孟沉霜被他的手碰的有點癢,忍不住蹬了謝邙胸口一下,謝邙掌上力道一下子加重,控緊了他的腳。


    謝邙垂著眼簾,認真給孟沉霜穿鞋,嗓中聲音變得更低,像是一陣絮絮私語:“別鬧,都看著的。”


    孟沉霜:“……”


    謝南澶,你也知道下麵的墮魔們都看著的嗎?


    他什麽時候柔弱到要別人給他穿鞋?


    躺在棺材裏時候嗎?


    謝邙為他穿完鞋,又好整以暇地幫孟沉霜整理好繁複多層的衣擺,孟沉霜的目光追隨著他的動作,道:“迴房待著,別出來了。”


    他一開始就讓謝邙待在內殿,暫時不要出來,謝邙也應下了。


    畢竟,此刻來拜見魔君的是一個曾經嚐試刺殺無涯仙尊的人。


    但孟沉霜沒想到他竟會為了一雙忘記穿的鞋而追出來。


    謝邙傾身過去:“我知道,我做了羊奶酒釀圓子,一會兒迴來嚐嚐。”


    孟沉霜不明所以,直到被那隻有力的手掌按住後腦。


    燕蘆荻來到銀渙殿外時,遙遙望見的便是這副古怪情景。


    謝邙竟跪在地上,俯首為魔君穿鞋,隨之又仰起頭吻上了魔君燃犀的唇。


    二人雙唇並未相貼太久,謝邙起身離開時,忽然轉過頭,朝殿外風雪望了一眼,瞥見殿門口懷抱寶刀的少年。


    但隻是一瞬,隨後他便收迴目光,打開東麵雕花小門,隱入內殿之中。


    燕蘆荻見他這副柔順而不知廉恥的模樣,登時心頭火起,渾身靈壓暴漲泄露。


    他身邊的魔衛瞬間刀劍半出鞘,警惕地看著他:“燕蘆荻,不可攜兵器進入銀渙殿是凝夜紫宮的規矩,你若是不聽,自可打道迴府。”


    燕蘆荻斜眼看他,眼神鋒利如刃:“我的刀,不是你這種髒東西能碰的。”


    “你!不知好歹!”沒有哪個魔族有好脾氣,魔衛被他一激,手中劍驟然出鞘指向燕蘆荻。


    兵刃銀光一刹閃過,映亮少年漆黑雙眼,他看著魔衛,冷笑一聲,轉而望向堂上煌煌燈火照耀中的王座,高聲道:“凡間皇帝掌無上權力卻手無縛雞之力,常疑人有謀害之心,然而魔君神功蓋世,連我一把刀都要怕嗎?”


    魔衛哪裏想得到燕蘆荻這般大膽,驚恐地睜大雙眼,大氣都不敢喘,生怕魔君發怒殃及池魚。


    銀渙殿內外陷入異樣的沉寂,隻聽聞雪風哭嚎中烈火燃燒。


    燕蘆荻握緊手中玉猩刀,死死盯住高堂上的人。


    這片刻時間,竟如永夜般漫長。


    王座遠遠傳來一聲輕笑。


    燕蘆荻指骨發青,隨後聽到魔君燃犀道:“少年多壯言,上殿來罷!”


    魔衛聽聞燃犀下令,隻得側身讓行。


    燕蘆荻目不斜視,跨步進入銀渙殿。


    銀渙殿門口至王座,足十八丈,燕蘆荻剛行至三分之一,便聽王座上人開口:“上前來,到我跟前來。”


    這聲音,簡直與他曾侍奉的閣主一模一樣。


    燕蘆荻握緊刀,繼續往前走,穿過一眾跪趴在地瑟瑟發抖的大魔,來到王座九重階梯之下。


    他用餘光向後瞥了一眼趴跪滿地的大魔臣子,咬了咬牙,驟然彎下雙膝。


    大殿中一聲悶響,他向著王座俯身叩首,額頭貼在冰冷的地麵上。


    在魔君看不到的地方,燕蘆荻閉緊雙眼,高聲道:“晴川刀修燕蘆荻,拜見魔君陛下。”


    然而叩拜之後,堂上竟再一次陷入無邊沉默。


    良久,燕蘆荻才聽見王座之上,居高臨下投落一道聲音,僅似沉沉歎息:“起來吧,燕蘆荻,抬起你的頭來。”


    燕蘆荻起身,不得不遵照魔君的意思,抬頭看向王座。


    忽然之間,他發現原本斜躺在橫榻上,慵懶沒個正型的魔君燃犀不知道什麽時候竟坐了起來。


    他對著燕蘆荻端詳了好一會兒,目光尤其落在燕蘆荻一身簡陋厚實的皮毛衣服和被凍得紅腫的雙手上。


    “你覺得冷麽?”


    燕蘆荻一愣:“我……”


    然而不等他迴答完,魔君已向不遠處的魔衛招了招手:“韓侍衛,再加點犀角血,把火燒得更旺些。”


    魔衛領命,隨即搬來裝天魔犀角的箱子,從中取出十餘隻,剖開後傾倒進八大金盆裏。


    猛然升起的巨大火焰劈裏啪啦,直竄向屋頂銀瓦。


    趴跪在地上的墮魔臣子汗流浹背,愈發覺得難熬,卻不敢對魔君的行為說半個不字。


    謝邙坐在內殿,將堂上說話聲聽得清清楚楚,此時目光沉沉地朝外望了一眼,透過雕花窗格,看見孟沉霜的後背再一次被汗水浸透。


    熱氣竄進內殿,桌上黑瓷盅裏的羊奶冰沙緩緩融化成水。


    王座的陰影之下,燕蘆荻的確覺得暖和了些。


    可魔君燃犀專為自己生火取暖?這念頭出現在燕蘆荻腦子裏時,他懷疑自己一定是發了瘋。


    犀角血腥味隨著熱氣向外逸散,或許更是場示威。


    直到魔君燃犀問出下一句話,燕蘆荻才覺一切迴到正軌。


    “燕蘆荻,你不是劍閣人嗎?來我魔域做什麽?”


    燕蘆荻望了一眼魔君燃犀,再一次雙膝跪地,懷抱玉猩刀像魔君抱拳道:“燕某不才,願為魔君陛下效力!”


    孟沉霜:“……?”


    他聽著燕蘆荻堅決的音色,心情有些複雜。


    ……非常複雜。


    若是他還以劍閣閣主的身份在世,聽到燕蘆荻要拜入一個邪惡大魔頭麾下,必定會把人抓迴來打斷狗腿,看他還敢不敢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然而浮萍劍主已經死了,孟沉霜現在是魔君燃犀。


    他有什麽立場訓斥一個向他投誠之人。


    難道當著這一眾大魔的麵,說,自己是個大壞蛋嗎?


    可燕蘆荻恐怕也不是看不清這一點,隻是魔君燃犀的惡名不足以阻擋他要做的事。


    他想要做什麽?


    孟沉霜麵上勾出一個符合魔君性格的詭異的笑:“哦?為我效命?原因呢,總不能是因為,我同那故劍閣閣主長著同一張臉,叫你睹魔思人罷。”


    “色相皆是虛妄。”燕蘆荻道,“我願聽陛下號令,隻要陛下答應我一個條件。”


    “且講。”


    “讓我殺了謝邙。”


    孟沉霜抬了抬眉,忍不住轉過頭望向東方內殿,然而謝邙的身影被牆遮擋,除了半點青色袍角落地外,什麽都看不見。


    孟沉霜隻得自己問下去:“上一迴,你我在無涯蘭山相見,你也是為了刺殺謝南澶,就這麽放不下他?”


    燕蘆荻的語氣中控製不住地泄露出幾近憤恨的意味:“謝邙這個白眼狼負心漢,他騙了尊上感情不夠,還一劍奪了尊上性命,此仇不報,我誓不為人。”


    “你……”孟沉霜懷疑燕蘆荻怕是也聽信了誅仙台故事的傳言版本,這迴誤會大了。


    燕蘆荻接著又道:“陛下,謝邙狼心狗肺,多番侮辱於您,您為何還留他性命?”


    “哦,你說這個,”孟沉霜眨了眨眼,“謝南澶他、他容貌姣好,我甚是喜歡。”


    燕蘆荻:“陛下,世上容色美麗的男女不可勝數,謝邙年老色衰,又少言寡語不解人意,如何值得您喜愛?”


    內殿中這時傳來幾聲桌椅震動的聲響。


    孟沉霜:“……可能我就圖他年紀大吧。”


    剛盤算著是不是可以給魔君送俊男美女的大魔們一下子腦子卡了殼,沉思要上哪去給魔君找老頭。


    孟沉霜說完,自己也覺得奇怪,他思忖片刻,在腦海中追憶與謝邙初遇時對方的容貌身量。


    修仙之人,若非刻意為之,否則外貌上總是難見衰老之態。


    謝邙也是同樣,他現在的麵容並不比二人渡口初遇時更年長,體格也仍健壯有力,始終保持在巔峰狀態,隻是數百載歲月流逝而過,在他目光中多添了十成十的沉穩威赫,威山震嶽。


    孟沉霜剛剛那句,圖他年紀大,恐怕也因此做不得數。


    燕蘆荻聽了魔君的說法,一時語塞,還想找點話題罵謝邙兩句,卻被孟沉霜揮手製止。


    他不想在一眾大魔麵前和燕蘆荻研討自己究竟喜歡謝邙哪點。


    “不必再說這些,即使我願意把謝南澶的命做籌碼,你又能拿出什麽來交換?”


    “願做陛下的快刀。”


    燕蘆荻的投誠斬釘截鐵,叫孟沉霜青瞳中閃過一縷暗光。


    他隔著明亮發藍的火焰,仔細瞧了瞧階下少年的模樣。


    若單從年歲上講,叫燕蘆荻少年,很是有些偏頗了,他不比孟朝萊小上多少,然而孟朝萊現在已能在劍閣獨當一麵,燕蘆荻卻還和孟沉霜第一次把他撿迴家時沒什麽兩樣。


    淒慘、倔強,又固執,像頭隨時要呲牙咬人的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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