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沒有迴來。


    但落罔查看映時鏡的次數卻多了起來。


    燃犀掌控凝夜紫宮的三個月裏,但凡迴宮,便在銀渙殿中打坐療傷修煉,他不與人談笑理政,也不尋鶯燕玩樂,隻這麽渾身浴血地靜坐。


    映時鏡留下了無數他的映象,又一一展現在落罔麵前。


    不知是落罔心中所思,還是銀渙殿中血氣威壓,他引以為豪的對魔君血脈控製的抵抗力日漸崩裂,自己卻渾然未覺,日日跪在雙麵銀鏡前,迷戀地注視著燃犀的身影。


    這跪拜注視的身影,此刻被映時鏡展現在孟沉霜與謝邙眼前。


    還有今夜琴簫聲乍起時的景象。


    落罔用鞭子打傷自己,又扯開衣襟把自己捆縛住,躺在內殿裏,默默等待魔君燃犀的歸來。


    他手底下的那些大魔,大概是沒哪個能理解落罔的腦子,還在拚力抵擋,殊不知落罔心中有多期待魔君燃犀踏入銀渙殿。


    但現在還有個無法解釋的問題。


    孟沉霜轉身,用浮萍劍挑起落罔的下巴,落罔長得很是清俊,雙眸含淚時,不像是什麽心機深重的魔尊,倒似一株點綴綠葉的梨花樹。


    “陛下……”他嗚咽道。


    孟沉霜盯著落罔的樣子仔細看了會兒,卻沒看出個所以然來,隻能開口問:“你為什麽會覺得,扮作這副可憐樣子,我就會放過你?”


    “陛下不必放過我。”落罔往前蹭了蹭,下巴被浮萍劍割出一道血痕,他卻全然不在意,依然滿臉迷戀。


    孟沉霜自認為還算能言善辯,這是頭一迴被人說得沉默了,良久,落罔又試圖去抓孟沉霜的腳,孟沉霜後退一步,問到:“你想讓我把你留下?就憑這副樣子?”


    落罔愣了愣:“陛下,不喜歡麽?”


    孟沉霜手上青筋暴起:“我為什麽會喜歡?你從哪聽來我喜歡這樣的?”


    落罔在這時看向了謝邙。


    孟沉霜的目光隨之看過去,謝邙麵無表情,為自己辯解:“我以前沒見過他。”


    落罔幽怨地說:“陛下從沒帶人在身旁過,卻為你破了例。”


    孟沉霜看看謝邙,又看看落罔,懷疑落罔是不是演技不好,或是對謝邙有什麽錯誤認知。


    無涯仙尊淵嶽峙,和眼前這株帶雨梨花沒有半分相似。


    “可你有什麽值得人喜歡的呢?”


    謝邙斜睨著他,手中劍握得愈發緊。


    落罔:“沒誰喜歡你,謝督領,除了浮萍劍主。”


    謝邙握劍的手一時頓住,劍眉微動,終於舍得施舍半分言語給他:“哦?”


    落罔自顧自地繼續:“世上大概隻有劍主知道你有什麽討人喜歡的地方,聽聞他對你有救命之恩,而後你一見鍾情,以身相許。你也隻有這點可愛能打動陛下了。”


    孟沉霜聽得太陽穴一跳,還以為落罔看穿自己身份了。


    但仔細一想,才發覺是落罔七拐八彎的邏輯作祟。


    落罔是覺得謝邙身上隻有這“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故事令人動容,浮萍劍主在這上麵落入情網,那恐怕,魔君燃犀也因此著了道。


    說明魔君也喜歡這樣的。


    隻要他學著這一條,便也能打動他所迷戀的人了。


    謝邙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轉頭問孟沉霜:“你要留著他嗎?”


    落罔眼淚汪汪地看著孟沉霜。


    孟沉霜沉吟片刻,他到不急著要落罔的命。


    “銀渙殿下有個地牢,扔進去鎖起來吧。”


    落罔聽完,忽的臉上泛起紅暈,喘著氣羞澀地瞟孟沉霜的神情,孟沉霜臉上越是煩躁凜冽,他越是唿吸急促,嬌羞地問:“您是要獎勵我嗎?”


    孟沉霜:“……”


    他無言以對,你們墮魔的愛好都這麽別致嗎?


    謝邙劍身一偏,敲在落罔後腦上,直接把人打暈,而後又放出小柴胡,讓許久不見天日的紙人把落罔拖出去扔進地牢。


    點墨山上寒風陣陣,小柴胡被吹得唿啦唿啦,躬著背把落罔拖走了。


    孟沉霜走到大殿門邊,踩上門檻,眺望孤鶩城群山火海。


    浩大神識與沉重威壓在這一刻向天地鋪展開去,一一細數城中各處境況。


    圓月從簷角劃過,冰冷寒霜落在孟沉霜肩頭,勾勒出瘦削的輪廓。


    謝邙站在他身後的影子裏,或許是孤月太冷惹人思緒,又或許是剛才落罔那一番話激起心浪,他看著孟沉霜身上的月光,重重舊憶,忽然翻湧上心頭。


    救命之恩,以身相許,一見鍾情。


    這幾個詞說的倒也不算錯,隻是具體細節從不為旁人所知。


    謝邙與孟沉霜第一次見麵時,在場的隻有幾個魔族,因此修仙界對二人初遇僅能做推測,落罔卻從僥幸逃迴魔域的魔族口中,拚湊出了隻言片語。


    謝邙記得很明了,那是一個明月皎皎的夏夜。


    高天澄澈,沒有半分雲彩。


    他追擊著一群闖入仙都的嗜血魔族,從天門闕一路追至青蓮渡,於渡水飛瀑邊陷入惡戰。


    夏夜草木茂盛,螢火四散,野夾竹桃圍滿山溪,蔓延的枝椏甚至掩住瀑布水流。


    滾燙帶沫的鮮血自無名劍下噴湧而出,濺紅綠葉飛花。


    無數魔族屍體橫陳腳下,謝邙自己的狀況卻也不容樂觀。


    他一人對戰十餘大魔,背腹負傷,血汗滿身,靈氣劇烈消耗後經脈震痛。


    月色下,刀光劍影紛飛似浪,連潭水中月影都似被染紅。


    可忽然之間,謝邙餘光瞥見水光月影中浮現一道縹緲清影。


    謝邙約莫曾失神半刻,下一瞬耳畔刀風裂空,他登時迅疾轉身,抬劍擋住魔族骨刃。


    鐺


    鏗鏘巨響震碎碧波月影。


    謝邙下意識抬頭追尋破碎清影,於時一道清明如擊冰斷玉的聲音自月下而來,裹挾著漫天長風飛花,闖入謝邙眼簾:


    “在下浮萍劍孟沉霜,願與無涯仙尊試劍。”


    明月當空,銀輝入水。


    孟沉霜踏著滿天清光而來,足尖停落於高大茂盛的夾竹桃花尖葉尖,一身白衣輕薄透亮似蟬翼,幾乎溶於月色之間。


    花枝俯身,向波光垂首。


    碧紅花朵在風中搖曳,夜風一吹,花瓣卷滿襟袖。


    謝邙佇立溪畔血汙泥濘之中,無數殺紅了眼的魔族舉起兵器,再度向他發起攻擊。


    謝邙來不及說話,不得不咬牙迴身反擊。


    “是我來得不巧嗎?”孟沉霜的聲音從極近的身後傳來,謝邙驟然一驚,迴首便見孟沉霜持劍落在自己身側,劍氣橫掃,擊飛三個墮魔。


    謝邙眉頭一緊,然而孟沉霜毫不猶豫地加入了戰場,浮萍劍在他手中翻轉,劍光閃爍似星辰。


    二人合力,劍氣餘波搖落滿樹碧紅花,迅速擊潰魔族進攻。


    謝邙沒想到,自己同孟沉霜的第一句交流竟是


    “留活口嗎?”孟沉霜的劍挑住最後一個還能喘氣的魔族衣領。


    “……可以。”謝邙傷重,體內血氣翻湧,此刻隻能強撐著迴答。


    孟沉霜聞言,抽迴自己的劍,任由就剩半口氣的魔族摔迴地上。


    非常不巧的是,魔族的腦袋摔在地上,哢嚓一聲折斷頸椎,瞬間咽了氣。


    “這……”孟沉霜看向謝邙。


    謝邙將手中劍插入血泥之中,穩住自己搖晃的身形,滿口血腥:“沒關係……劍主,要同我比劍?”


    “是。”孟沉霜看著謝邙搖搖欲墜的樣子,改口道,“但不急於……”


    他話音未落,謝邙忽然雙眼發黑支撐不住,高大的身軀搖晃著徑直倒向前方。


    他眼前昏黑,一切聲音色彩都在飛速遠去。


    在昏死過去的最後一瞬,隻在溫熱的懷抱中,嗅到一陣縹緲芳甜的藤蘿花香。


    是孟沉霜接住了謝邙,沒讓他和魔族屍體一起倒進泥地裏。


    謝邙的身量很是偉岸,壓得孟沉霜後退幾步,才終於穩住身形。


    “,兄弟,我說的不是比這個劍。”孟沉霜歎了一聲,目光落在謝邙血痕淩亂的側臉上時,卻慢慢噤了聲。


    謝邙經脈靈力枯涸,身上傷痕淌血,孟沉霜卻花了好一會兒時間,單單盯著他那張俊美無儔的麵容看。


    月夜花影攏在二人眉間眼角,清風微拂,送來一陣幽香。


    香中有檀意,不似夾竹碧桃花。


    好香。


    孟沉霜低下頭,鼻尖湊近謝邙的發鬢,輕輕嗅了嗅。


    夜蘭檀香馥鬱繚繞,盈滿鼻腔。


    唿吸間熱氣觸及謝邙肌膚,那濃黑的眼睫便顫了顫。


    等謝邙再次醒來時,濃鬱的夜色已經褪去,血腥氣了無影蹤,隻餘淡淡藥苦纏繞光影落下。


    他睜開眼,喉間泄露出的氣聲幹啞蕭澀,便又閉上嘴,將雙唇抿成一線,堵住聲音。


    然而雙目還朦朧時,一道人影靠近,手掌穿過謝邙頸後黑發,將他的頭略扶起來一些,冰涼的瓷杯貼上謝邙的唇。


    來人說:“喝口水嗎?”


    謝邙記得這聲音,記得很清晰,是孟沉霜。


    孟沉霜又說:“張嘴。”


    謝邙張開口,讓微涼的水灌進口中,潤濕幹澀的咽喉。


    他的雙眼也逐漸清明起來,看清日光中坐在他床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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