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被應商拋出去的鍛鋼已盡數熔化在燧火流石中,不見蹤影。


    他背對著燕蘆荻走迴去,抬手一招,霎時間未被火焰照透的黑暗中傳來萬千刀劍急鳴,兵戈顫抖碰撞。


    爆破聲中,刺目銀光陡然閃過,眨眼間照亮四方石壁上懸掛著的無數神兵利器。


    但皆不如眼前這把利刃,它裹挾著磅礴刀氣破空而來,直指燕蘆荻。


    鏘!!!


    空氣震蕩,卷開煙塵火焰。


    眼前青石板中赫然嵌入一把通透近白的環首刀。


    刀柄釺刻浮雲流水紋,刀身生長遊走著赤紅色的花紋,整把環首刀震蕩悲鳴,似高鸞長吟,久久不息。


    刀尖紮進燕蘆荻足前兩步,他唿出一口氣,握住玉猩刀,震顫順著虎口傳入心髒,他手上用力,把長刀從石中抽了出來。


    玉猩刀原本沒刻萬兵客的浮雲流水紋,燕蘆荻之前把刀給應商,求著他又刻上。


    現在,燕蘆荻要帶著這把刀走了。


    應商又迴到了鍛劍台前,重新取出一塊生鐵,放進火中燒燙。


    燕蘆荻轉身往外走時,身後又傳來了打鐵聲音,當他走到崖邊時,又遙遙一道喊聲:“你最好期盼,謝邙會看在你給他捧了幾百年劍的情麵上,留你一命。”


    燕蘆荻的腳步停了一下,沒有迴答,在沉默中飛身下崖。


    人影落下,林中飛鳥振翅而起。


    應商側過頭,望著山坳之外浩浩茫茫的黯淡天地,手中發紅的生鐵塊又在不經意間被烈火燒成鐵水。


    燕蘆荻順著寒潭水流往山下走,穿過連綿的山林,他站在大河邊,抽出鞘中刀,借著月光來看。


    大乘境的靈力注入,玉猩刀的赤紅色紋路散出星辰般的光。


    燕蘆荻的神情不複吞吐猶疑,在此刻沉如頑石。


    


    聽霧閣中,謝邙落下一句地崩山摧的狠話,轉身拂袖而去,不帶半點留戀,甚至順便帶走了孟朝萊和莫驚春。


    莫驚春懵懵懂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孟朝萊倒是還躊躇著想再問幾句,但謝邙不給他這個機會。


    轉瞬之間,聽霧閣中隻剩下了孟沉霜和十幾隻瓊巧兔。


    兔子們基本不叫,腳底又是綿軟長毛,往來行走無聲,滿室一下子靜得隻剩下孟沉霜的遺憾長歎。


    他抓過枕邊打瞌睡的瓊巧兔,十分惡劣地撓著兔子肚皮把它吵醒。


    醒來的大白兔在孟沉霜身上委屈地掙紮亂蹦,孟沉霜卻異常獨斷專行地把臉按進了瓊巧兔的長毛裏,深深唿吸一口,並對係統說:【你看,我這麽做是不是非常兇神惡煞,非常符合魔君形象?】


    瓊巧兔的後爪在孟沉霜脖子上亂蹬,留下一串花瓣似的紅痕。


    係統:【計算中。】


    孟沉霜再次長歎。


    之前在雪席城,他們意識中的時間流速過快,迴到現實狀態才發現距離天上都與魔界的和談還有一旬時間。


    孟沉霜還能再苟一會兒,但魔燃犀被斬首的那天必定會到來,他不能坐以待斃。


    在謝邙和孟朝萊走近聽霧閣前,他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說服他這個不太智能的係統相信,像魔燃犀這般邪惡的人,一定會利用自己這張臉,在謝邙跟前做文章比如說偽裝成浮萍劍主。


    係統半信半疑,暫時允許孟沉霜按照“偷梁換柱”的台詞走。


    這是一條可行的路,如果謝邙相信他是浮萍劍主,而非魔君燃犀,將他送給天魔斬首之事,就要重新商榷了。


    可孟沉霜沒想到的是,謝邙拒絕相信他表演出來的一切,直接把他整個戳穿,並抬出了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魔燃犀見過他的記憶,當然有辦法模仿。


    但如果不從過往記憶入手,孟沉霜又要如何證明自己是自己?


    謝邙的思路幾乎徹底堵塞了孟沉霜自己扮演自己的這條路徑。


    不過作為魔君燃犀來扮演浮萍劍主,本非上策。


    顧元鶴的攬山堂記憶讓他覺察出一些怪異的端倪。


    《叩神》作為一個單機遊戲,孟沉霜每次下線上線時,遊戲中的時間都是緊密接續的,毫無中斷,即使是彈出了綠色防護,孟沉霜也並非是被強製登出了,他的意識仍能覺察到時間的流逝和自己大致在被謝邙做什麽。


    所以他不應該有記憶的缺失,但現在,他怎麽也找不到攬山堂殺人之日的記憶。


    比起有誰假扮渡劫期浮萍劍主去殺人,孟沉霜更傾向於自己的確殺了人,卻忘記了起因經過結果。


    他不是殺人狂魔,如果他真的做下了這一切,一定有什麽原因,讓他不得不這麽做。


    顧元鶴看到了經過與結果,卻未必知道起因,如今七十五年過去,浮萍劍主身死,如果不是因為那場心魔幻境,顧元鶴隻能默默銘記著這血腥,無法再對一個死人做些什麽。


    謝邙把孟沉霜的屍身據為己有,就連鞭屍都沒有他的份。


    現在如果孟沉霜想要扮演浮萍劍主,其實是兵行險著,顧元鶴不想浮萍劍主複生,謝邙對死去道侶的態度又很是詭異。


    孟沉霜還準備了另一條路,強行逃離無涯蘭山。


    用魔君燃犀的身份逃迴魔域,暫時避開關於浮萍劍主的恩怨糾葛,在加上魔君燃犀的血脈之力,孟沉霜足以自保,換得喘息之機。


    但孟沉霜之前的傷還沒好全,又在雪席城強行動用魔氣,傷上加傷,恐怕還要再仰仗莫驚春給他治幾天病。


    不過雪席城一戰後,係統給他發放了新的獎勵物品和經驗值,他升到了68級,得到一瓶上品療傷靈丹,以及若幹靈石。


    偷偷服下靈丹後,他能比莫驚春告知謝邙的康複時間更早傷愈,時間差可以製造時機。


    但願謝邙不打算把魔君燃犀提前送往天上都。


    孟沉霜長臂一撈,又抓來兩隻兔子抱在懷裏。


    他就這麽左擁右抱地躺在床上,望著煙氣般的淡色床幔思索,再次暈暈乎乎地睡了過去。


    中途莫驚春來為他換藥喂藥,他短暫地醒了一會兒,緊接著又被過於濃鬱的藥力催得困倦。


    莫驚春沉默了一會兒,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對這個待他很好,卻也真的騙了他一路的魔頭說:“多休息是好事。”


    孟沉霜睡得日夜顛倒,最後卻是被熱醒的。


    他以為是被子蓋得太厚,迷迷糊糊想把被子掀開,卻隻抓到一手柔軟絨毛。


    他沒蓋被子。


    墮魔肌體□□燥熱,火爐似的杵在這,但蘭山已是深秋,夜裏山風寒涼,瓊巧兔喜歡擠在一起睡,現在又出現了孟沉霜這個熱源,所有兔子都擠到他身邊,將他團團包圍,像是給孟沉霜披了一身兔毛大氅。


    孟沉霜心說我是縱橫魔域作惡多端大魔頭,我今天就要為非作歹、大逆無道,把這群兔子全部吵醒,趕去工坊織布染布,不織出十匹布來,明晚不準上床。


    他睜開眼,正要將這萬惡不赦的念頭付諸行動,眼角餘光卻恍然瞥見漆黑夜色中,一道黯淡身影無聲佇立在他的床榻邊。


    垂落一半的紗簾擋住了身影的頭肩,可透出的隱約輪廓卻昭示著來人低垂著頭,目光盡數落在沉睡的孟沉霜身上。


    是謝邙。


    孟沉霜醒來有一會兒了,可他什麽聲音也沒聽見。


    對方一定來了很久,卻一直隻注視著孟沉霜,緘口不言,如同時間全部暫停在這一刻。


    一種驟然間的惘然瞬間爆發,在孟沉霜渾身攀爬蔓延,他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瞬凍成了冰,全部停止流動。


    隱幽的耳鳴在他的大腦中嗡嗡作響。


    夜風從窗欞間送來,帶著蘭草清氣,拂動床邊輕薄的紗簾,讓落在上麵的謝邙的影子也隨之晃動。


    這才讓孟沉霜有幾分時間還在繼續流動的實感。


    第35章 含羞帶怯


    月光將半透的窗紗照得一片雪白, 像輕紗般朦朧地撲灑在來人身側。


    謝邙深夜站在他床邊,是要做什麽?


    疑慮衝破堅冰,催動孟沉霜的腦子飛速運轉。


    謝邙孤身一人前來, 沒有驚動任何人, 也沒有帶劍, 這意味著他還不打算送魔君上路。


    可他為何要把魔君燃犀留在無涯蘭山?


    而且還把孟沉霜安排在裝潢古雅舒展的聽霧閣, 讓莫驚春給他繼續療傷,又容許瓊巧兔蹦上他的床。


    按照天上都的安排,魔君燃犀難逃一死,死前這段日子裏, 他過得好或不好, 又有誰會在意?


    再看看魔君燃犀之前在寒川惡牢中的遭遇, 就知道謝邙顯然不是忽然對俘虜囚犯有了人道主義關懷,更不是在乎起這張和前道侶一模一樣的麵容。


    就在這一刻, 孟沉霜看見謝邙掩藏在寬大廣袖中的手似乎輕微地動了一下。


    “!”


    無論孟沉霜想不想得出答案, 謝邙都已經看見他已經睜開眼醒來。


    就在謝邙做出下一步動作前,孟沉霜一下子從床上翻身而起, 覆蓋滿身的白兔們稀裏嘩啦地掉下來,像小山似的傾倒在地上,雪白糯米團砰砰彈跳四散。


    孟沉霜整個人猛得後退縮進床腳,啪嘰一聲, 一隻瓊巧兔被他擠得貼上床欄邊角。


    白兔死命掙紮著,啵唧一下從孟沉霜背後蹦出去,卻頭暈眼花沒看路, 一頭撞上了謝邙膝蓋。


    屋子裏的瓊巧兔早已四散奔逃, 這隻兔子卻可憐地自己撞暈了自己,嘭地掉下地, 橫亙於謝邙與孟沉霜湧動的暗流之間。


    空氣安靜得沉重,沒人想到要伸手把可憐小白兔抱起來。


    “謝南澶……”


    僵持之間,孟沉霜率先開了口,卻隻有沙啞如塵煙的低喚。


    然而他一抬起頭,一雙淒清哀婉的桃花目撞入謝邙的視線,青色的眼睛像是桃林碧綠的葉片,而微微泛紅的簇簇飛花,則落在他的眼角鼻尖。


    隻見孟沉霜環抱著自己的雙膝,縮在床腳,像一隻瀕死的白鹿般仰頭望著謝邙,手指輕顫,瘦骨清臒,似有重負於身,隨時都要將他壓碎。


    可他的雙眼卻無半點水色淚光,幹淨清澈地像是平鏡,一下子把這幅欲語還休、含羞帶怯的可憐樣砸碎了個十成十。


    不過,謝邙對此也沒什麽指望。


    畢竟孟沉霜哪能擅長哭戲呢?


    除了某些特定的時刻,孟沉霜無論真情或假意,都沒辦法逼出幾滴淚來。


    無情道頂,人如鐵石。


    然而孟沉霜還在繼續,他幾乎是帶著哭腔對謝邙說:“你並不信我,是麽?”


    謝邙背著月光,在陰影中注視著孟沉霜,幾乎要分不清他到底在扮演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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