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望辰拉了拉兄長的袖子,懵懂地問:“為什麽他們的願望沒有實現呢?是因為心不誠嗎?”


    白望南臉色一變,一把捂住白望辰的嘴,低斥道:“不要在神前胡言。”


    從六歲到十六歲,白望辰跪了明武天王十年,也想了這個問題十年。


    據說,明武天王曾是大虞朝將軍,為鎮守雪席城戰死沙場,因大功德飛升成神,白家先祖曾為明武天王飲馬洗鞍,而後世代為雪席城守城將,忠勇報國。


    因感念明武天王恩德,白家出資,雪席城百姓出力,修建了這座明武天王塔,並代代修繕守護。


    雪席城中百姓不拜神佛,隻拜明武天王。


    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數百年來,明武天王的保佑範圍越來越廣,從一開始的驅邪避煞、守城祝勝,一路發展到管佳偶良緣、子嗣昌盛。


    可無論哪一點,白望辰都不覺得明武天王真做到了。


    雪席城征戰頻繁,因此人口生息艱苦,田耕商旅皆稀疏困難,偌大城池,百年來都是一片衰敗蕭條之景。


    唯有明武天王塔在滾滾煙塵中高聳如山,永遠氣魄巍然。


    白望辰出生的這段時日,戰亂尤甚,北邊齊國秣兵曆馬,虎視眈眈,中原國土潘鎮割據,內亂不斷,延續將近四百年的大虞朝似乎一脈日薄西山、氣數將盡之象。


    可白家仍在堅守三百年前發下的宏願誓死鎮守屹州雪席城。


    白望辰父親戰死的那一夜,白望辰和白老夫人在天王塔中跪了一整個晝夜,卻隻等迴兄長白望南和一具身首分離的冰冷屍體。


    沒有了父親,白望辰從此再也不向這尊冰冷空洞的金像屈膝下跪。


    兄長在父親死後挑起了整個家族的擔子,卻拿弟弟沒辦法,隻能隨他去了。


    他們的父親用命逼退北齊敵兵,為雪席城爭來三五年平靜日子。


    白望南升了忠勇伯,守孝結束後又結了親,迎娶的是另一位大將軍的遺腹女、兄弟倆的青梅竹馬,寧如英。


    天子題名,紅燭燒天,最是意氣風發少年郎。


    白望辰看著寧如英望向白望南的愛意目光,心中升起幾分嫉妒。


    他也喜歡寧如英。


    誰不喜歡這個英姿勃發的明朗女孩?


    可當這對璧人進入明武天王塔,跪拜天王,祈求琴瑟和鳴、夫妻和美時,他又不可抑製地開始憂慮。


    明武天王不會保佑任何人。


    在不久後的一個初冬,寧如英身懷六甲,卻迎來了夫君白望南戰死沙場的消息,大雪蓋滿白望南的棺槨,寧如英氣血攻心,昏倒在下葬的路上。


    白望辰在這時不得不在兵荒馬亂中接過將令,頂上白望南的位置踏上戰場,與北齊強敵廝殺。


    等戰爭暫時結束,他迴到白府時,已經是又一個春日。


    寧如英生下了她與白望南的長女,可或許是孕中傷悲過度,這個孩子過分體弱,兩個月大時便早早夭折,連百日宴都沒來得及辦。


    這一迴,白氏子孫當真隻剩下了白望辰一人。


    他照看著年老的母親與悲傷的嫂嫂,支撐起偌大的家業和破敗的雪席城,但依然對明武天王塔和傳說中明武天王曾經下榻過的落梅雪院敬謝不敏。


    待他在風刀霜劍中逐漸磋磨成長起來時,他終於有勇氣向寧如英吐露少年時的情愫與願望。


    白望辰期期艾艾,寧如英朝他笑了笑,答應重新嫁給他。


    如果忽略去午夜夢迴時重新浮上心頭的追思與悲哀,這或許算得上是白望辰短短一生中最歡喜的一段時光。


    然而美夢難留,琉璃易碎,大虞朝堂勾心鬥角,內外國土風雨飄搖,雪席城處南北咽喉之地,首當其衝。


    虞靈帝十七年,邊關幽王作亂,與北齊敵軍內外勾結,兩麵夾擊雪席城,孤城危在旦夕。


    虞靈帝緊急晉白望辰為忠勇侯,令其掌兵退敵,然而小小雪席城那裏鬥得過南北兩方十萬大軍壓境。


    白望辰一麵堅守城池,一麵向朝廷發信求援,可虞靈帝昏聵,國庫空虛,根本沒有多餘的銀錢兵馬分給雪席城。


    看在麵子上給的那點援軍,還未到雪席城百裏內,便被幽王殲滅。


    虞靈帝在信中安慰說,他已經為雪席城求了神,拜了佛,祭了天地,相信白望辰將軍勇武過人,定能轉危為安。


    雪席城守將們看完皇帝的信,憤慨萬分,直接張口大罵,要白望辰跟著幽王造反算了。


    白望辰卻蒼白著臉,閉目搖了搖頭。


    虞靈帝這般昏聵無度的君主,不忠也罷,但是北齊與幽王麾下絕不是好去處。


    齊國北接魔域,沾染魔族縱欲濫殺風俗,向來有得勝屠城的習慣,更何況是雪席城這一數百年未攻下的宿敵。


    一旦降敵,北齊屠刀不會放過雪席城中任何一個人。


    白望辰想要死守雪席城,然而城中糧草逐漸耗空,在這樣下去,怕是就要出現易子而食的慘狀。


    他到底該怎麽辦?


    守城等死?還是開城遭屠?


    明武天王當年不也麵臨著相似的情況嗎?


    這久久不曾相見的名字浮現在白望辰腦海中。


    可是他下一刻便意識到,明武天王馳騁沙場數載未嚐敗績,勇冠三軍,才死戰換得雪席城安寧,而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守城將,如何能與他相比。


    這是一出死局。


    唯有以死才可破局。


    時隔二十載春秋,白望辰最終還是迴到明武天王像前,向靜穆偉岸的金身神像屈膝俯首。


    當他被逼上絕路時,才終於明白,跪拜明武天王的人們從來不是真要明武天王保佑些什麽。


    畢竟明武天王塔,向來是不靈驗的。


    他們隻是需要一座堅固的高塔,支撐起胸中風雨如晦的哀苦天地。


    這樣才能於人生苦海長河中繼續行舟。


    這天晚上有中秋賽詩會,然而雪席城中愁雲慘淡,參會賓客寥寥無幾。


    白望辰比兄長善為文,兄長死後,卻很多年不曾作詩,但在這場冷清壓抑的賽詩會上,他留下了此生最後一首詩文。


    ……但望靄靄佳人麵,應憐匣中碧血刀。


    大虞三百二十八年,白望辰書。


    寧如英握住他執筆顫抖的手,堅定地向他點了點頭。


    第二日,他大開雪席城南北城門,迎幽、齊二軍入城,獻降書。


    當夜,宴飲之後,他邀請幽王與北齊主將共同前去明武天王塔祭拜。


    北齊主將麵色不善,白望辰勸解道,若無明武天王當年誅滅北境九狄,齊國如何能夠崛起,明武天王與你我三人,都不是敵人。


    身形魁梧的北齊主將這才鬆了口,與幽王和白望辰一道入塔。


    夜色幽微,燭火煌煌。


    兩位勝者不願跪拜,隻是上了香。


    白望辰跪地叩首時,倒斜的餘光看見塔外高牆上立起了一道意料之中的人影。


    他唇邊含笑,眼眶瞬間蓄滿無法控製的淚水,頓首,再頓首,聲音響得像是要把地磚敲碎。


    北齊主將驚異地看了他一眼。


    白望辰起身時仰望明武天王千年不易的麵容發願:“願天王佑我永守雪席,扣城者盡滅於刀下!”


    北齊主將被白望辰的話一驚,瞥見白望辰腰側佩刀佩劍,立刻握上了自己的寶石彎刀。


    然而不等他將刀拔出,一隻穿雲利箭精準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北齊主將瞪視著白望辰倒地,一旁的幽王在驚恐中迅速反應過來,拔劍架在白望辰脖子上,尋找利箭飛來的方向,將人按在身前讓做肉盾。


    “你!讓你的人收手,否則我就殺了你!”


    “她現在聽不見我說話。”白望辰笑了笑。


    下一刻,倏然破空之聲穿透寒夜,羽箭沒有半分猶豫,如電光飛射而來,刺穿白望辰的胸膛後,狠狠插進了幽王的心髒。


    幽王當場斃命,白望辰倒下時,還沒完全斷氣的北齊主將在一旁從血中發出聲音:“……你殺……了我,又能如何……北齊精兵……數萬……”


    白望辰胸口淌出鮮血,嘴角抽動:“數萬……又能,如何?”


    三人倒下,攻擊卻還未停止,下一支箭帶火而來,刺入地麵石板之間,火焰順著縫隙落入,古怪的爆響貼地而來,這一刻巨大的火焰從地麵炸開,焦氣瞬間與火焰一同四散,頃刻間點燃塔中帷幔燈燭。


    地磚下用來供熱的地龍管道被填滿石膽油,一旦碰上明火,便迅速燃燒爆炸,掀翻地麵,熊熊火光映在北齊主將眼中,照出無限驚恐。


    大火順著木柱攀援而上,將整座天王塔燒成火炬。


    寧如英站在塔外高牆上,火光映亮她的衣衫與手中長弓,遙遙注視塔中人淹沒在熊熊火海之中。


    天王塔的光亮仿佛是一個信號,轉瞬之間,無數帶火的羽箭在城池內外飛射,點燃潑灑的石膽油,將雪席城內外燃作滔天火海。


    城中僅剩活口、城外枕戈待日出屠城的敵軍,皆被提前布置好的石膽油陷阱包圍,火焰轉瞬燃起焚身燒骨,無人可逃。


    寒風為大火添了一把力,火光扶搖上九霄,燒透半邊長天。


    第33章 舊神之力


    真是個瘋子。


    這是白望辰對自己的評價。


    孟沉霜透過白望辰殘留的記憶與執念看到三百年前的雪席城血腥往事, 白望辰當年諸般悲喜苦傷也隨之透入他的感受。


    雪席城據守南北通路要地,一旦被敵軍突破,北齊大軍便可直入中原燒殺屠戮, 血色的未來, 便不是一城人命、十萬大軍可以衡量。


    明武天王當年麵臨的也是同樣的焦灼戰況, 最終以死退敵。


    而白望辰……選擇焚城碎玉。


    孟沉霜感同身受一番, 忍不住也要罵一句,白望辰這是被逼瘋了。


    可是……潑石膽油焚城又絕非一人之力可為,並且這麽複雜龐大的行動毫無風聲走漏。


    城中到底有多少人加入其中?


    從白望辰模糊破碎的記憶中,答案已不得而知。


    現在隻知道在明武天王塔求什麽, 什麽不靈, 唯有白望辰葬身火海中的最後一個願望得到了滿足永守雪席, 無人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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