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時常懷疑自己許多世以前得罪過掌管醫藥的神,這才兩輩子都逃不開醫生在身邊。


    迴到房中,莫驚春還縮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唿唿大睡,小柴胡橫貼在一排窗戶上,用自己擋住窗戶縫隙間透進的寒風。


    它看到孟沉霜急匆匆地迴來,探了探腦袋,寒風聲便鑽進窗戶裏,發出走調的哨聲。


    他們沒有什麽行李需要收拾,孟沉霜挎上莫驚春的藥箱,又抱過一件毛裘披風,來到床邊拍了拍莫驚春露在外麵的臉頰。


    覆目白紗不知在什麽時候被解去,莫驚春睡得很沉,即使被孟沉霜拍了臉頰、捏了臉蛋又搖了肩膀都沒醒來。


    孟沉霜咬咬牙,無奈之下,抬手一巴掌扇在莫驚春臉上:[莫靜之,速速醒來!]


    每一次孟沉霜下了手術台,卻久久不從麻醉中醒來,護士隻要給他幾巴掌,大多數時候都能趕在出現麻醉醫療事故之前把他叫醒。


    果不其然,莫驚春整個人抖了一下,從睡夢中艱難醒來,迷茫地睜開眼,露出兩隻覆滿白翳,不見眼珠眼白的雙目。


    他漆黑如鴉翅的雙睫顫抖著,直到孟沉霜把他從床上拉起站直,套上衣服又披好披風後,莫驚春才稀裏糊塗地反應過來:“李前輩,發生了什麽?”


    莫驚春覺得自己的臉有點疼,似乎李前輩剛才扇了他一巴掌,但他懷疑這是幻覺。


    畢竟李前輩不會無緣無故扇他一巴掌。


    [跟我走,離開這裏。]


    “為什麽?”莫驚春問出口時,整個人已經被孟沉霜拉著往外走。


    小柴胡歪頭看了孟沉霜一眼,似乎懂了現在發生的事情,向自己點了點頭,上前去幫著孟沉霜把莫驚春往外推。


    [是時候離開了。]


    孟沉霜拉著莫驚春,避開謝邙和顧元鶴快速去到白府後門,解下停放在此的鈴驪輦,兩匹漆黑駿馬低下頭用鼻尖去貼孟沉霜的臉。


    孟沉霜提起之前謝邙給他的銅骨朵,往鈴驪輦車轅上刻畫的封印陣法一砸。


    登時兩股靈力相撞,驟然炸裂,駿馬揚蹄長嘶。


    小柴胡把莫驚春扶進車廂,孟沉霜跳上車架,一拉轡繩催動黑驪馬奔馳而出。


    莫驚春一個不穩,摔在車廂裏,他忙亂地爬起來,扒著窗框問孟沉霜:“李前輩,我們不等謝仙尊和顧天尊嗎?”


    [他們會跟上來,坐穩。]


    孟沉霜隻有三天時間,或者更短,但願雪席城中異狀能拖住謝邙一段時間。


    他隻需要一旬,再有一旬,他身上的啼喑之毒就能解幹淨。


    不用再想什麽屍身金丹,雪席城中一切怪異得如同虛幻,孟沉霜甚至懷疑即使他找到自己的屍身,也不過是又一場鏡花水月。


    鈴驪輦四角鈴聲清脆作響,伴著急促的馬蹄聲穿越雪席城熙攘的街市,行人慌亂地避讓開這架華麗車輦,滾滾車輪之後雪水煙塵四濺飛散。


    [好,我知……]莫驚春忽然沒了聲音。


    孟沉霜一驚,轉過頭去看,發現莫驚春竟然又靠著車壁,腦袋一點一點,打起瞌睡來。


    狂奔中的鈴驪輦奔波動蕩如巨浪中小舟,莫驚春的腦袋在搖晃中不斷撞上車壁,卻還能陷在夢鄉中。


    他這個年紀,他怎麽睡得著的?


    莫驚春最近怎麽會這麽嗜睡?


    修仙者無需睡眠,疲倦時打坐調息即刻。


    莫驚春全心全意投入研習醫術,在修煉上常有懈怠,但這麽多年在劍閣被孟朝萊投喂靈丹靈力,眼下也有元嬰修為,怎麽會困得閉眼就昏睡過去?


    前方就是距離白府最近的雪席城東城門,高大漆黑的城牆佇立著,如同一隻張開血盆大口的巨獸般,向城內投下沉默濃重的陰影。


    執著白氏旗幟的四位守衛戰如雕塑般肅穆挺立在門洞之下,手持兵戈,如同一對對獠牙刺穿黑暗。


    鈴驪輦即將踏入城牆陰影範圍。


    但莫驚春的情況讓孟沉霜不得不返迴車廂內,把他扶起來,探了探他的鼻息脈搏。


    都沒有問題,莫驚春隻是睡了過去。


    可怎麽也喊不醒他。


    莫驚春左臉上還留著幾道散不去的紅痕,孟沉霜總不能再給他右臉一巴掌。


    他怕之後把莫驚春送迴劍閣時,孟朝萊看了要大逆不道提劍欺師滅祖。


    孟沉霜隻能再度探入莫驚春的神識,深入其中,看是否能從內喚醒他。


    這一看,孟沉霜才發現莫驚春的神魂此刻虛弱至極,似乎有什麽力量在不斷攻擊消磨莫驚春的神魂,使他撐不起精神,不斷墜入夢境。


    然而莫驚春自幼耳聾眼盲,他的夢境中一片黑暗無聲,怪異的感知撲向孟沉霜,卻讓他無法分辨莫驚春到底夢到了什麽。


    孟沉霜眉頭緊擰,神識在莫驚春神識中猛刺一刀:[莫靜之,別睡了,有東西在侵蝕你的神魂!靜之!]


    車廂在此時忽然傾斜,黑驪馬長長嘶鳴一身,被阻住了前路,一雙手猛地掀開車簾。


    雪光一下子刺在孟沉霜眼中。


    “要出城?”窗外,城門守衛用粗糲的聲音詢問。


    孟沉霜看著他,一切焦躁的棱角都被瞬間掩去,慢慢露出一個笑容,對守衛說道:“嗯,想出城看看石膽油井,以前在南地很少見。城外油井多嗎?應當不會花太長時間。”


    守衛的粗聲粗氣一下子卡殼,頓了一會兒才說:“還有一刻鍾就城門就落鎖了,明日吧。”


    孟沉霜的眼睫抖動了一下,餘光瞥見東城門根本就沒有打開過,遑論落鎖。


    他笑了笑:“好,多謝大哥。”


    守衛輕咳一聲,放他走了。


    車簾放下,孟沉霜麵色瞬間陰沉,扯起轡繩調轉車頭,風馳電掣穿過街巷,朝著南城門奔去。


    石膽油井大都在南城門外,在那勞作的力夫都住在城裏,假如城門馬上落鎖,他們也該迴來了,南城門一定被打開著。


    鈴驪輦如利箭般穿越雪席城主道飛馳向南城門,果然,城門大開,無數力夫正在慘淡的夕陽下湧向城池。


    高頭大馬踏街而去,逆著人潮衝向城門,人們膽戰心驚地躲開馬蹄,如分開的海浪般讓出一條道路來。


    就在孟沉霜駕車進入門洞陰影中時,一刻鍾到。


    城中守衛推動厚重漆紅大門,即將關閉。


    孟沉霜當即反手一把拽斷窗上珠簾作鞭,打在黑馬背上,催促它們跑得快些,更快些。


    夕陽傾斜的光芒落在門洞右側壁上,在沉重吱呀聲中不斷變窄,成為一道細長的金線。


    人群已經進入城中,被甩在奔馳的馬車之後,匯聚成黑壓壓的一片。


    有那麽一瞬間,孟沉霜覺得身後所有的眼睛都在看著他。


    該迴家的人不再往家走,他們轉過身,聚成一片濃鬱的陰影,定定地注視著城門之間不斷變細的門縫,目眥欲裂。


    雪席城……這座城池在注視著他,它發現孟沉霜想要逃離的意圖了!


    啪!


    孟沉霜一鞭打在馬背上,斑斕珠玉在夕陽下四散飛濺,黑驪馬張嘴嘶鳴,加快速度衝向沉悶。


    最後一步!


    城門已經狹窄到無法容許鈴驪輦通過!


    孟沉霜咬緊牙關,將手中蘊藏著靈力的銅骨朵一擲而出,撞在城門之上,霎時間木屑飛射。木門震動如同佛鍾長鳴,半臂厚的城門硬生生被銅骨朵砸出三米寬的空檔。


    黑驪馬在此刻馬蹄不歇,向著城門外夕陽下的原野猛然一躍!


    銅骨朵飛拋在前,鈴驪輦破門而出,強烈的光亮瞬間將孟沉霜包裹,逼得他一瞬之後再睜不開眼。


    下一刻,車輪轟然落地,空氣中滾燙的溫度貼上他露在外麵的皮膚,燙焦發卷的頭發散發出一股糊煙味。


    孟沉霜一下子反應過來危險,翻身向後一滾逃迴車廂中,躲開飆飛的巨火。


    他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喘著氣,隔著鈴驪輦的靈力結界觀看外邊的劇變的怪異情景。


    幾息之前,尚且是夕陽雪野的地方,在鈴驪輦破開城門奔出的瞬間化作一片被烈火覆蓋的黑土焦原,滾滾濃煙遮天蔽日。


    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綿延數十裏的火海卻將飛煙天際燒得火紅,焦臭的氣味彌散在不斷消耗的空氣中,可這場火永遠也不會熄滅。


    孟沉霜愕然發現燃起大火的是潑灑遍地的漆黑石膽油,靠近城牆的石膽油井噴射出滾燙發藍的高聳焰頭,炸開土層時,把更多的石膽油潑灑到四野。


    來自南方騁平關的唿嘯狂風把更多空氣卷來,使熊熊大火燒得更猛。


    孟沉霜囑咐小柴胡保護好自己和莫驚春,接著催促黑驪馬繼續向前。


    大火使黑驪馬驚恐萬分,近乎瘋狂地向前奔跑。


    車窗外的景象在高溫扭曲中變得模糊怪異,仿佛有淒厲的嘶吼傳入孟沉霜耳中,他甚至看見滔天火海中有尖叫扭曲的人影在奔跑。


    轉迴頭去,雪席城城牆已被火焰掩蓋難辨,但更加狂亂的大火在城池之中高揚沸騰,痛苦的吼叫穿越獵獵火聲奔湧而來。


    就連明武天王塔也被點燃,在此刻熊熊燃燒如高聳的火炬,咆哮著直伸向被黑煙壓低的天空。


    整個雪席城內外都被大火傾覆,孟沉霜幾乎無法分辨此前祥和的雪席城和如今的滔天大火究竟哪一個才是幻境。


    但無論是哪一個,都有力量在攻擊神魂,莫驚春毫無知覺,隻覺得昏昏欲睡,被幻境拖入夢想。


    孟沉霜意識到這點,猛地撲過去,搖動莫驚春的肩:[你不能睡!莫靜之,不要睡!這裏的幻境在侵蝕你的神魂,再睡下去你會死!]


    莫驚春朦朧皺眉,卻仍醒不過來,孟沉霜又是一巴掌扇在他的右臉,莫驚春的眼睛終於迷迷糊糊地睜開了半條縫隙。


    [快醒過來,保持清醒,別再睡過去!]孟沉霜疾唿。


    就在此刻,鈴驪輦忽然巨震,兩匹黑驪馬撞上了什麽,在痛苦嘶鳴中帶著車輦翻倒在地。


    被烈火摧殘的車廂接連翻滾幾圈,在這時終於支撐不住,在翻滾中完全散架,將孟沉霜和莫驚春全部摔進火堆裏。


    巨響長鳴,黑驪馬撞上的是幻境結界!


    小柴胡也摔了下來,大量快速消耗靈力護住莫驚春,自己身上卻被火焰燎出了漏洞。


    莫驚春終於徹底驚醒過來,他爬起來,摸索著去尋被火焰包裹的孟沉霜。


    孟沉霜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他感覺到莫驚春來找他了,手指微動,試圖抓著泥土爬起來,可火焰燎燃他的皮膚,每一個動作都痛苦萬分,整個人幾乎要被大火淹沒


    就在這刹那之間,突然一道強烈的氣浪推開漫天大火,壓倒火焰,減輕孟沉霜的燒灼痛感。


    但這還沒有結束,氣浪不過是一道預兆,緊隨其後的凜冽劍意橫穿四野高牆,徑直破開火海萬丈。


    浩瀚如海的靈力毫無保留奔湧而出,頃刻之間擊潰烈焰的攻勢,壓製如浪般擴散,大火瞬時潰不成軍,四散奔逃。


    孟沉霜喉頭一股腥甜湧上,他的手指逐漸握緊,模糊地看到遠方漆黑的焦原上矗立著一道如山嶽高聳的人影。


    謝邙提著劍,一步一步,向他走來:“停下來!”


    孟沉霜對這沉重威壓的聲音再熟悉不過,幾乎在對方說出第一個字時,就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麽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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