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都中的話本戲文還可說隻是修仙界百姓茶餘飯後尋些往事做談笑,但眼前兩位少年卻把崇拜說得真情實感,霧失樓買賣劍意地圖的生意也當真能做起來。


    這些傳言裏隻有一件沒說錯。


    孟沉霜的確曾連續百餘年,找上萬海大比魁首比試。


    修仙界中兩百歲以下弟子,都可以參與每二十年一次的萬海大比。


    少年子弟意氣高,刀劍飛光一戰痛快決勝負,每一屆萬海大比魁首皆是當世奇才,道途天賦超凡卓絕,又有盛名加身,正是鮮衣怒馬,春風蹄疾。


    然而劍閣千年避世古規,閣中弟子依律不得參加萬海大比,在外拋頭露麵。


    孟沉霜也要遵循這條律令。


    但這並不會妨礙萬海大比決出魁首後,孟沉霜在他們返程半途將人孤身截下,邀請對方與他比劍。


    第一位刀修被站在月下竹枝上、手中長劍凜冽泛鋒芒的孟沉霜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半路撞上了迷惑心魄的美豔鬼怪,然而剛跑出去十米就被孟沉霜拎著領子抓了迴來。


    來自晴川的刀修全程心神恍惚,輸得一塌糊塗,爬不起來躺在地上望月亮的時候,伸手抓住孟沉霜雪白衣擺,迷茫地問:“無常大人,你不帶我走嗎?”


    第二天他終於被師父師叔找到,接連三天點頭肯定自己是撞上了幽冥九泉裏來的白無常,直到第四天,才終於想起來那人在見麵的第一刻便通報了家門。


    “長昆山劍閣,浮萍劍,孟沉霜。”


    那夜月下的聲音,如同一陣春風,落在人的耳廓發鬢上。


    據說,刀修自那以後好長一段時間,天天魂不守舍地抱著刀念叨浮萍劍,世人隻當是一段奇遇。


    然而下一次萬海大比後,新一屆頭名勝者又被攔在浮萍劍下,再次輸得慘烈。


    世人這才驚覺此子必定不凡。


    當然,也不是每一個世家每一個門派都能冷靜地麵對自家培養出的天之驕子剛剛取得威名,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時便即刻落敗。


    成玄宗曾有一弟子敗於孟沉霜劍下,他心悅誠服地認輸,但宗門中護短的長老卻在片刻間趕到淇水之南,站在蒼量海浪尖,手指孟沉霜疾唿:“豎子爾敢動我徒!藏蹤隱跡,恃才傲物之輩在此狺狺狂吠,簡直是粗鄙無禮的山野之人!”


    彼時孟沉霜尚在元嬰境,而成玄宗長老卻有合體修為,換了任何人麵對此情此景,恐怕都要屈服於武力境界之差,暫時低頭。


    然而孟沉霜卻隻抬首斜睨他一眼,以為是自己拉滿仇恨值引來野怪。


    下一刻,浮萍劍錚然出鞘,刃光一閃,一式“破風”橫劍斬巨浪。


    浩然劍氣霎時截斷滄海浪頭,將長老卷入鯨濤之中。


    暴浪如驟然綻開的花,砸向垂直高聳的灰石海崖,硬生生擊碎崖壁,砂石崩塌堆積成一片灘塗。


    隻此一招,長老重傷落敗。


    海岸絕壁轟隆隆傾覆,在此戰後百年中逐漸被人改造成可供行船的碼頭,海上行船者以浮萍劍主獨門劍招為此地命名曰風波渡。


    風波十二式現身,海岸邊成玄宗眾人正欲上前,天空中卻驟然堆滿烏雲,驚雷撕破天幕,粗壯天雷直撲而下,竟是孟沉霜要在此刻突破化神境!


    所引來天雷狠辣,無人敢近。


    這越境之戰全程隻用一劍一式,且竟沒有一言半字從孟沉霜口中說出。


    許久以後,當一位仙都說書人重新複述出這段奇事,堂下忽有賓客撫掌大笑,直叫道:“浮萍劍主一言不發,成玄宗長老卻罵了這麽許多,諸位說,粗鄙無禮、胡亂狗叫之徒究竟是誰?”


    風波渡邊親臨現場之人震懾於浮萍劍與天雷之威力,心中敬畏劇烈,竟無一人細想孟沉霜何以沉默不言。


    當局者迷,直到聽書的旁觀者一語道破浮萍劍主這七竅玲瓏心的天機。


    後數十年,常有精深修士談及自己遇見孟沉霜,受其所邀,與之比劍,但無一例外地敗在浮萍劍清冽劍意之下,由是,人們開始尊稱這位驚才絕豔的劍閣閣主首徒為,浮萍劍主。


    與浮萍劍主比劍也逐漸成了萬海大比結束後的固定項目,比劍之後,受邀者常有所悟,心境修為皆得到極大提升。


    又有傳言從這些人口中流露,說浮萍劍主風姿綽約、玉骨冰心,叫人一見難忘,但言語蒼白,不可盡數華影絕妙。


    在進益與好奇心的驅使下,萬海大比中鬥爭愈發激烈,每一個修士都躍躍欲試,想要奪得大比魁首,得以目睹浮萍劍主真顏。


    當然,正如多年以後,孟朝萊閣主與他那竹馬醫修的戲文沒有傳入劍閣,那時孟沉霜長居山中,也沒有親耳聽說過這些傳聞,隻是把下山找人比劍當作積攢經驗值,提升劍術技能精通度的辦法。


    若有別的瑣事,比劍就暫時擱置。


    他與顧元鬆的相識,便是因此而起。


    顧元鬆出身大宗天瑜,天瑜宗常年在天上都六尊中占據一席之地,極有東南百宗之首的風範。


    他又是掌門人顧笙白長子,身負上乘靈根,性情剛毅勇直,再得嚴父多年鞭策,勤學苦練,年紀輕輕便在修仙界嶄露頭角,而後更是初次參加萬海大比便一舉奪得頭名,成為最年輕的折花魁首。


    大比結束後,他在原地停留了半月。


    天瑜宗人等了他幾天,隨後啟程返迴,父親顧笙白知道長子心中所思所求,陪他等待。


    然而當彎月漸盈,最終化作雲上玉盤時,顧元鬆不願繼續坐以待斃,叩別親父,獨自西行上長昆山,願見浮萍劍主一麵,與之比試。


    顧元鬆不明白,為什麽浮萍劍主這一迴沒有出現在萬海大比魁首跟前,揮袖祭出浮萍劍。


    他等待這一日已有十年之久,過五關斬六將,趟過血雨火海才終於取得這個機會。


    可浮萍劍主卻沒有來。


    難道,是嫌他年紀太小,修為太低?


    顧元鬆幾乎是懷著滿腔不平與憤懣衝上長昆山,飛雪落在他的鼻息間,很快就被火氣融化成水流,又落在衣襟上,結成了冰。


    從不接待外客的劍閣為他破了一次例。


    閣主孟瞰峰聽說他是來找孟沉霜的,略有些為難:“我的徒弟近幾個月都在閉關,不知狀況如何,能否見客。”


    顧元鬆懷抱不問劍,固執道:“我要見他。”


    孟瞰峰和師弟微山商量半晌,最後決定帶顧元鬆上三千月峰,那是他們師兄弟倆居住的峰頭,在山陽處,抬頭就可以看見孟沉霜閉關的碎夢崖。


    孟瞰峰對顧元鬆說,如果他願意見你,就見,如果不願意或沒辦法,就見不了。


    然而,當孟瞰峰帶著顧元鬆上了三千月峰,一劍斬開滿天飛雪,露出對麵的坐月峰與孤立高聳的碎夢崖時,微山瞬間睜大了雙眼。


    “人呢?這小子別是半夜夢遊摔進山溝裏了!”


    隻見碎夢崖上空無一人,所謂在此閉關的浮萍劍主不見蹤影。


    孟沉霜當然不可能摔進溝裏,就算真摔下山了,也很快就能爬迴來。


    顧元鬆靠著孟瞰峰給他的尋蹤玉佩,在南方上留山北的一條小溪中,找到了剛留下不久的浮萍劍意。


    孟沉霜應當就在這附近。


    溪水寬闊寧靜,平鋪在盈盈月光之下,除了顧元鬆,兩岸空有鳥鳴鹿影,不見人跡。


    顧元鬆提著不問劍重新返迴樹林中,尋找目標的蹤跡。


    上留山遍生香樟蘭桂,樹蔭繽紛清香,顧元鬆複行數十步,卻忽然在草木氣味中聞到一股煙火氣,他停步分辨片刻,緊跟著便朝煙氣飄來的方向追去。


    林葉在風中刮過顧元鬆的臉,他穿過無數千年古木,驟然間,一叢篝火光芒引入眼簾,隨著風與光而來的,還有幾段清亮輕快的人聲。


    “給我!”


    “別鵲音,你就是這麽向你的救命恩人報恩的?”


    “爪子……不要踩我的臉!”


    “嚶嚶嚶~”


    火紅色的狐狸一頭撞進孟沉霜的懷裏,張嘴搶走他手上的雞腿,孟沉霜一時不防,被炮彈似的狐狸撞倒在地。


    “啊嚏……別鵲音,別把尾巴蓋在我臉上,啊嚏!啊嚏!”


    小紅狐狸坐在孟沉霜胸前,蓋著黑色毛毛的爪子踩在他的鎖骨上,毛絨絨的粗壯尾巴盤住自己,還往前伸了點,恰好搖擺著落在孟沉霜鼻尖眼下。


    孟沉霜仰躺在地上,被狐狸毛刺激得一邊流淚一邊打噴嚏。


    “嚶……”


    小紅狐狸一聲弱叫之後,忽然停住所有動作,仰起了頭。


    落葉被踩碎,清脆重疊的聲響順著泥土傳入孟沉霜耳中,一道漆黑的陰影在這時自上而下,籠罩了一人一狐。


    月下林間清風拂動。


    孟沉霜猛然肌肉緊繃,抱住小紅狐狸疾速翻身坐起,警惕看向陰影中的來人。


    小狐狸被他抓住兩腋,嚇得嘴一張,被咬住的雞腿摔下到地上,在泥土碎葉中滾了好幾圈,最後嘭地撞上顧元鬆的鞋尖。


    “嚶嚶嚶!”


    小狐狸瘋狂掙紮,從孟沉霜手裏逃了出去,追上雞腿叼起就跑。


    孟沉霜沒攔他,等他逃。


    他望著對麵的劍修,沉著聲音問:“敢問閣下來者何人?”


    “天瑜宗顧華顧元鬆,此屆萬海大比魁首,願與劍主試劍。”


    顧元鬆看著孟沉霜肅厲的神色,才終於有了點實感,覺得自己見到了傳說中那位麵如冠玉、劍若長虹的浮萍劍主。


    還有那把傳說中清明至極、熠熠生光的浮萍劍……


    然而真正看清浮萍劍後,顧元鬆的大腦再次陷入空白與茫然。


    隻見前方熊熊燃燒的篝火堆上架著一串滋滋冒油的烤魚,穿著烤魚的“鐵簽”儼然就是一把長劍!


    劍身上浮萍二字被火燒得通紅,毫厘之外,被刺穿的鱖魚張開慘白的魚嘴,像是要吞下浮萍為食一般。


    孟沉霜揚了揚眉,站起身來:“比劍?”


    他背對著火光,桂木葉影覆在他臉上,讓顧元鬆看不清神色,不知道孟沉霜是在笑,還是露出了什麽別的表情。


    隻聽見一聲溫和迴應:“好。”


    孟沉霜轉身拿起被用來烤魚的劍,浮萍劍在他手中依偎顫動,他握了握劍柄安撫,用靈力將穿在劍上的烤鱖魚取下來,抬手拋給躲在一邊樹後麵的小紅狐狸。


    小狐狸蹦起來三米高,用嘴接住了烤魚,眼巴巴地看著孟沉霜提劍往溪邊開闊地帶去了。


    顧元鬆跟在他身後,看著浮萍劍上不斷滴下油星。


    顧元鬆:……


    他再次懷疑自己現在是在做夢。


    待孟沉霜用冰涼的溪水洗了劍,又用香樟葉擦幹淨水漬,浮萍劍重迴清亮。


    帶著涼意的月光澆透劍身,孟沉霜手腕一轉,雪亮劍身上清晰地映出顧元鬆的身影。


    孟沉霜站在溪水邊,明月落入他身後粼粼水麵,光輝鋪展,就像是要將他也消融。


    孟沉霜單手持劍,白衣在月裏風中翻滾成雪浪,獵獵作響,眉目卻仿佛隱藏在風吹不散的煙霞深處。


    他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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