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推開門戶,風聲瞬間湧入房中,搖動燃燒的燭火,孟沉霜轉頭,見是謝邙披霜帶雪地進來了。


    外麵不知幾更下了雪,碩大雪花隨風一起飄入房中,在熱氣裏化成水霧,但謝邙衣袍冰涼,粘上的白雪貼緊布縷經緯,久久不化。


    睡夢中的莫驚春被冷風一吹,迷蒙地皺起臉往狐裘裏縮。


    孟沉霜瞥謝邙一眼:“風大,關門,靜之睡了。”


    寥寥幾字,無需多言。


    “嗯。”謝邙怔了一瞬,隨後很快地應了一聲,關上門,來到孟沉霜身邊。


    燭火熱氣將他籠罩,深青衣袍上的雪逐漸化了,白跡消隱,水滴淅淅瀝瀝落了一圈。


    “換衣服去。”孟沉霜埋頭盯著書,有些犯困,迷迷糊糊習慣性地說了一句,等謝邙換了外袍,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他才驚醒過來片刻。


    謝邙飲下一杯寡淡粗茶,麵無異色,似乎沒有察覺到剛才那句話對於“李渡”和謝仙尊來說有些過於熟稔了。


    安靜平和的氣氛鬆弛了孟沉霜驟然緊張的精神,叫他終於被醫書上錯綜複雜的內容催眠過去。


    再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他趴在桌上睡了半夜,胳膊下不知什麽時候被人塞了一方軟枕墊著。


    謝邙的身影已經離去,莫驚春又在屋外院裏煎藥,老板娘知道這個英俊小年輕看不見也聽不見,隻圍在旁邊慈愛地看著他,沒多打擾。


    離藥成還有好一會兒,孟沉霜讓小柴胡照顧好莫驚春,自己披上外衣,踩著雪離開客棧往街上去。


    雪席城是邊關重鎮,夜有宵禁,昨日來時天色漸晚,孟沉霜一行人直奔客棧投宿,沒有把城中景象看仔細,今日上街一看,城中盡是欣欣向榮之意。


    街旁雖無攤販,但商鋪鱗次櫛比,往來馬隊在雪席城買賣著中原與異域商品,各族來往,歡笑祥和。


    朝城北望去,還有一座八角七層寶塔拔地而起,巍峨雄偉,簷梁造型古樸沉穩,但欄杆門戶描金繪彩,綠琉璃瓦光明鋥亮。


    雖是古舊建築,卻時常得人修繕,塔前祈福敬香燃起的青煙越過平房低矮的屋簷,嫋嫋升入高空。


    孟沉霜漫無目的地四處閑逛,他想知道雪席城是否真有什麽特別之處能引動紫金密謁大藏羅盤,否則,他隻能斷言這件訊獄寶物終於屈服於歲月摧殘,再也不靈了。


    然而一路走下來,城中安詳熙攘,實在無甚特殊。


    不知不覺中,他竟隨著城中修葺得最好的石板主路走到了寶塔之下。


    寶塔高築,簷角銅鈴在雪後晴空下作響。


    凡間祈拜神佛之所,常有氣運護佑,或可遮蔽某些氣息,孟沉霜思量著,正欲入塔查看,卻被兩個武人打扮的壯士伸手攔住。


    他們穿著同樣製式的鐵甲,領邊繡了個“白”字,手持兵刃,氣勢悍然。


    一人抱拳對孟沉霜說:“這位客人,今日白家主母上香,天王塔不接待外客,請迴吧。”


    孟沉霜停住腳步,視線越過他的肩頭,朝上看清了寶塔豎牌匾上的幾個遒勁塗金大字明武天王塔。


    塔前空地上佇立著一尊比人還高的金色銅爐,青色香灰堆積成山,冒出一個尖,在風中被簌簌吹落在地。


    檀香焚燒的氣息氤氳在空氣中,再往裏,天王塔底層赤朱門大敞,殿中更有千萬盞耀目火燭搖動,將塔下照得亮如白晝。


    三道麗人倩影立於金像前,千萬盞光芒籠罩著她們,影影綽綽,仿佛被火光聚成的花包裹淹沒,似乎是白家主母和她的女婢。


    那麽眼前兩位大概是她的隨行侍衛。


    站在塔外階下向裏望,隻能勉強看見金身塑像的雙足,全貌之宏偉,可想而知。


    不知這天王塑像本體會高至幾層。


    孟沉霜不在往前,臉上掛起一個客氣的笑:“我常聽聞明武天王塔靈驗,夫人這迴是為家裏求的?”


    外麵街上巡邏的士兵也持著繡有“白”字的旗幟,這白家,大概是雪席城中重要的掌兵之姓。


    而這位天王能在邊關之城受到如此浩大的高塔香火供奉,又以武字稱,應當是個與殺伐征戰有關的神人,孟沉霜說白家主母是為家裏求福,模棱兩可,但不易錯。


    隻是不知道,她是要求平安,還是要求勝利了。


    侍衛臉上揚起一個憨實的笑,答道:“是,夫人有孕六月,每月都會來天王塔為未來小姐祈福,客人見諒,請明日來吧。”


    孟沉霜:“?”


    “原來武天王也管孕子?”


    “如何不能,”侍衛反問,“凡是雪席城中事,明武天王盡皆護佑。”


    “是我孤陋寡聞了。”孟沉霜隻得笑笑,“還要提前賀喜夫人才對。”


    他又望了會兒塔,確認塔中並無異常氣息後,照禮向二人揖別。


    憨實侍衛看著孟沉霜離去的背影,禁不住感歎:“雪席城人果然都很關懷夫人和未來小姐,真好。”


    另一個侍衛卻掃他一眼,目光中閃過疑慮,轉身大步向天王塔正殿中走去。


    行走間的雪風拂動殿中燈燭,落在三位女子身上的火光劇烈搖動,侍衛來到白家主母身邊,躬身道:“夫人,剛才來了位香客,屬下看他麵容秀致,不像雪席城人。”


    “商戶還是遊人?”白家主母問。


    “都不像……”侍衛頓了頓,道,“城中已經落過第三場雪,他卻還穿著單層紗衣,即使被雪風吹拂,也不見畏寒,屬下在想,他是不是和辰少爺要尋的仙人們一起來的。”


    “嗯……”年輕的夫人沉思片刻,“迴府。”


    “是。”


    -


    孟沉霜往迴走時,又看見了昨天在城外遇上的兩個少年修士,兩人正坐在麵館裏與羊肉餅麵奮力激戰,筷子都要舞出刀光劍影,桌麵上已經壘起了五個大碗。


    “霍無雙,一會兒化食丹分我兩顆。”


    “你不是已經辟穀了嗎?”


    “但我還想再吃兩碗,現在已經吃撐了,得啃點化食丹才能繼續吃。”


    名叫霍無雙的少年白了自己的夥伴一眼,摸出三顆化食丹,拍在桌上。


    在羊肉雪白湯頭的蠱惑下,兩人大概已經把此行目的是尋找浮萍劍意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


    孟沉霜一笑而過,踩過街上雪泥碎冰,緩緩往客棧走,路上還順手買了一塊石膽油煉的墨,準備稍後用。


    然而到了客棧門口,卻發現自己進不去門了。


    一架華麗馬車並四匹高頭大馬,又七八位仆從侍衛唿啦啦堆在門口,把客棧唯一的院門圍的水泄不通。


    駿馬錦披銅轡頭,馬車紅木著漆,車簷邊掛著白家旗幟,一群白家屬下在院中絮絮交談著,恭敬中又在好奇地朝前張望。


    顯然此路不通,孟沉霜隻好倒退幾步,看準一處堅固牆頭,提氣一翻,躍進院中。


    這段時間的治療下來,他的經脈鬆動恢複不少,不至於完全無法承載魔氣。


    他落在院中發硬的黃土地上,拍拍手上的灰,正要查看情況,卻發現一瞬之間,院中的議論談話盡數消失,陡然鴉雀無聲。


    孟沉霜抬頭,隻見所有人都轉頭睜大雙眼盯向他,無論仆從士兵,就連蒙著眼的莫驚春,都被小柴胡扯了扯袖子,隨之轉過身麵對孟沉霜。


    兩方麵麵相覷半晌,白家來人才從驚疑不定中恢複過來,在最前方領頭那人向孟沉霜遙遙一拜:“鄙人雪席白家長史崔按,拜見李仙長。”


    孟沉霜背過手,緩緩上前:“你認得我?”


    崔長史俯首再拜:“謝仙長說,我們去了客棧,見到兩位仙長時,自然能認得了。李仙長與莫仙長果然龍姿鳳貌,凡人難及。”


    且不說孟沉霜在寒雪深秋裏一身秋香綠薄衫,儀姿高雅,寒眸點漆,任何人隻要一看莫驚春身邊那個行動自如的單薄紙人,便知兩人身負仙法無疑。


    莫驚春感覺到孟沉霜迴來了,也不管門口站著的一群人,轉身去把爐上溫著的藥倒進碗裏,端過來放進孟沉霜手中。


    “謝仙長叫你們來做什麽?”孟沉霜接過藥,一飲而盡。


    崔長史答:“我們家主得知幾位仙人駕臨雪席城,便緊掃寒舍以迎仙人下榻,謝顧二位仙長已經應下,囑咐我們來請您和莫仙長。”


    客棧的房間連續訂了三日,孟沉霜著實沒想到謝邙會答應住進白府,恐怕……是出了什麽意外。


    崔長史送孟沉霜和莫驚春從正大門進了白府。


    白府庭院深深,卻厚牆粗梁,粗獷異常,全然是北地風格,院中多植長青鬆柏,古木枝葉舒展著承載起深秋落雪。


    一路上,孟沉霜從崔長史口中得知,雪席城白家整族供奉明武天王廟,世代為大虞朝鎮守這座險關。


    當今白府兩兄弟父親早逝,過去幾十年裏一直是白母支撐家業,待二人長大,白母退位讓賢,白家兩兄弟一邊管家,一邊掌兵,兩人有孝心,在內仍稱是南、辰二位公子,在外則是南、辰二將軍,如今雪席城繁榮安定,二人居功至偉。


    穿過樹蔭下仆人清開冰雪後露出的石板道,白府二位公子,白望南與白望辰已經在正堂等候,謝邙與顧元鶴也坐在堂中。


    兩人一見孟沉霜與莫驚春來,當即起身相迎。


    白家二兄弟約莫二十來歲,身量俱偉,劍眉星目,氣質灑脫又禮數周全,看上去八九分相似,不過其中一位舉手投足間更多一分書卷氣。


    他溫潤友善一笑,對孟沉霜拱手:“兩位仙長大駕,寒舍實在是蓬蓽生輝,晚生白家望辰,這一位是我兄長,白望南。”


    孟沉霜照例替莫驚春一起還了禮,帶他坐到謝邙身旁。


    謝邙和顧元鶴分別坐在堂上左右下首第一張椅子上,孟沉霜和莫驚春都往左邊落座,瞬間顯得顧元鶴孤零零的。


    然而顧元鶴並不介懷,半垂著腦袋,目光出神,似乎在思索什麽。


    侍從來上了兩盞熱茶。


    白望辰道:“邊關苦寒之地,隻能以粗茶待客,還望仙長多多包涵。”


    “辰公子說笑,我亦是山野之人。”孟沉霜答道。


    白望南在一旁斟酌片刻,問道:“還未問過,幾位仙長近日因何事來我雪席城?”


    顧元鶴在這時抬起了頭:“追查一個魔頭。”


    白家兄弟俱是愕然,雖然凡間也有不少神魔鬼怪傳說,但分量遠遠及不上親耳從仙長口中聽說身邊有邪魔外道,兩人對視片刻,白望辰問:“魔頭就在雪席城中?這是個什麽樣的魔頭?”


    “應當是在城中。”顧元鶴頓了頓,沒說得更加具體,“這魔頭喜怒無常,行事乖張,好濫殺,好劫掠,好欺男霸女。”


    白望南急忙跟著問:“可有畫像?若是魔頭這般危險,我白府也願出力搜尋。”


    噔


    謝邙手中的茶盞落迴桌麵,杯中碧波微漾,險些濺出,他抬眼望向幾人:“魔頭形態百變,畫像無用。”


    孟沉霜聽著他們的說法,一瞬沉默。


    魔君燃犀是墮魔,桀驁難馴是墮魔常態,易容躲避也不難想見,但是……欺男霸女?


    第25章 飛燕青蓮


    直到一行人被帶往安排好的院落住處時, 孟沉霜一路上還在想這件事。


    他原本還考慮之後迴極北魔域逍遙呢,可這魔君燃犀之前名聲這麽差……不對,好像也不能強求一個墮魔之主談什麽名聲。


    但是欺男霸女這個……不合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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