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醫院裏,孟沉霜常被推上手術台,縫合手術創口已經是家常便飯,但此刻他望著那閃過寒芒的針尖,還是感到一陣後背發涼,總覺得有哪不對勁。


    “嘶嗯……”孟沉霜喉嚨裏溢出一聲壓不住的痛唿。


    當銀針帶著靈蠶絲穿過皮肉,孟沉霜終於發現了怪異之處。


    他沒打麻丨藥。


    刺穿和拉扯皮肉的疼痛無比清晰地傳入孟沉霜的意識,雖然以前在手術台上,他也遇上過因為耐受而導致麻丨醉提前失效,迷迷糊糊地感受到疼痛的情況,但卻是第一次完全清醒地體會在身上縫針的極度痛感。


    侍立一旁的莫驚春沒聽到他的痛唿,麵色如常,但謝邙的手頓住了,他看到孟沉霜痛到雙眼模糊,轉頭去問莫驚春:[莫醫君,凡人有藥名麻沸散,你會配嗎?]


    莫驚春:“讀到過,我帶來的藥材應當能配出來。”


    [快來一劑。]


    不過半盞茶時間,莫驚春便將藥端來:“外用敷料,內用丸劑。”


    孟沉霜痛得意識模糊,隻隱約察覺謝邙掰開他的嘴,塞進一顆清苦藥丸,又幫他按了按喉嚨,把藥順下去,動作輕柔小心到孟沉霜再次懷疑謝邙是不是在這七十年裏作惡多端,現在又幡然悔悟,努力積攢功德。


    他不知道謝邙給他喂了什麽,又在他的傷口上塗什麽冰涼的藥膏,一陣昏沉席卷上他的腦海,動作變得沉重困難,很快完全無法感知,就像……


    就像給他全麻了一樣。


    孟沉霜無法動彈,大腦卻有一瞬驚覺,這兩個修仙人可千萬掌握好麻丨藥劑量,別直接給他麻死在床上。


    這念頭一起,劇烈的抽痛忽然衝上大腦,突如其來的窒息感攫住了他,奇怪的人聲在耳邊朦朧浮泛,被潮水推來又卷去,隨時要將孟沉霜拽入深海。


    “……儀器故障,病人鎮痛劑過量……”


    “……唿吸障礙……搶救……”


    “心跳……心跳要沒了……”


    哦,孟沉霜終於在混沌中找到上輩子臨死前這段微薄的迴憶。


    原來他之前是死在病床了。


    謝邙取出一方絲帕,用溫水浸濕,幫孟沉霜擦去額頭臉頰上的汗水,麻沸丸劑用下去,孟沉霜逐漸失去意識,疼出來的冷汗漸漸少了,就顯得麵色蒼白得嚇人。


    謝邙眼底光芒搖動,他閉了閉眼,不再看這張臉,正要重新提起針,莫驚春對他說:[仙尊,趁著這機會,把傷口餘毒糜爛也清了吧。]


    莫驚春捧給謝邙一盒刀。


    謝邙麵對著近十把鋒利小刀,雖然知道這是醫者工具,卻還是唿吸凝固許久,終於從喉嚨裏擠出一聲:“嗯。”


    謝邙取出一把刀,挽起衣袖靠近昏睡過去的孟沉霜,用刀鋒仔細地刮去傷口中的毒跡和壞死發膿的血肉。


    肉不硬,刀很快,病人吃了麻沸丸,不痛也不動,剜去腐肉沒什麽難的。


    可當一切完成,謝邙卻似拋開烙鐵般,將手裏沾滿濃血的小刀扔迴盒中,叮鈴哐啷的響聲惹得靜靜立在旁邊的紙人疑惑地偏頭一看。


    然而事情還沒結束,莫驚春又換了一盒針線捧來。


    謝邙默了默,借著衣袖遮掩,用左手按住自己發抖的右手,取針線開始縫合工作。


    孟沉霜胸前傷口中壞死的血肉被清幹淨,剩下傷痕一片鮮紅,落在蒼白如玉的單薄身軀上,像是在雪原中硬生生撕出了一道深淵,駭人至極。


    這傷落在人身上,能活著就不錯了,不知道他是怎麽強撐著逃了快百裏。


    如果不是還能看到孟沉霜的胸膛唿吸起伏,謝邙還以為自己又在一瞬間迴到了七十二年前。


    他強迫自己睜眼看著,往傷口上落下第一針,第二針,第三針……‘


    纖細的靈蠶絲將撕裂的皮肉咬合,謝邙縫針的手很穩、很細致,若是沒有從傷口中溢出的血漬,或許無人能看清縫合的痕跡。


    他沉著聲,花了快兩個時辰將孟沉霜身前背後的傷口全部縫合好,在夜色燭火中放下浴血成鮮紅的銀針。


    莫驚春說:“仙尊,我來做剩下的清理和上藥。”


    [嗯。]


    謝邙徑直起身離去,袍袖在步履間帶起的風中翻卷湧動,很快便消失在門外。


    紙人走過去,擦掉了從謝邙袖中滴落到地上的血,為莫驚春時刻保持房間幹淨整潔。


    謝邙幾乎是用肩撞迴了自己的客房。


    房中未點火燭,窗戶緊閉,床鋪被褥都沒人動過,一片冷清寂靜。


    他扶著桌案撐住自己,桌上杯碟被震落在地,嘩啦摔碎,然而這一道厲聲以後,四周再次恢複寂靜,針落可聞。


    掌中的黏膩腥滑讓謝邙的手從桌沿邊滑下,血跡一點點沾滿了他的整個手掌。


    他抬起手來看,月色透過窗紗朦朧落下,照得血色腥黑。


    謝邙撐著木椅緩緩坐下,逐漸躬下了脊背,陡峻的五官漸次隱入黑暗,直到白發散落,完全遮擋住了麵目,叫人再也看不見表情。


    靜默之中脊背顫抖,仿佛骨骼都要穿透皮肉衣衫拔離出來,幾如烏沉沉高山傾頹。


    他的手腕搭在膝頭,持過針的右掌握緊成拳,血液從掌心滴落,啪嗒啪嗒敲在地板上。


    鮮血沾上華發,終於在月光下顯出猩紅。


    七十二年前,他把孟沉霜抱迴無涯蘭山的那個晚上,卻是山中大雪紛飛落,遮住了所有月色與星辰。


    謝邙從未見過那樣大的一場雪,他抱著孟沉霜朝前走,三步以後,落雪便會將他身後留下的腳印和血跡完全掩蓋,就仿佛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仿佛孟沉霜還沒有跌落誅仙台,仿佛他手中抱著的不是一具破碎染血的屍體。


    他帶著孟沉霜,去到山頂絕崖之上,這裏比不上劍閣西嶺那般巍然高聳,但若隻是想看一場日出,卻已經足夠。


    夜是那樣的長,遠山被淹沒在黑暗與雪霧中,狂風在他身旁唿嘯翻滾,如同巨獸張口怒號,要將整個世界吞入喉中。


    謝邙把孟沉霜抱在懷裏,他等啊等,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離去。


    因為太陽難道不是必然會升起來嗎?隻要等在這裏,他就能和孟沉霜一起看到一場雪後日出。


    風雪難歇,夜色漸去。


    四野逐漸亮起黯淡的光,鐵灰暗藍,把飛舞的白雪與漫天濃雲也染成一色。


    謝邙懷抱著孟沉霜,等待著朝日突破濃雲,放出霞光萬丈。


    可直到一切籠罩著遠山江流的黑暗都已退去,天光大亮,高天仍不見日輪金霞,濃重的雲層遮擋了一切。


    天已經亮了,卻看不見太陽。


    謝邙還不肯動,直到孟沉霜的頭靠上他的胸膛。


    無塵的白袍已經被染得紅透,撕裂的血肉凝成冰渣,破碎的頸椎再也支撐不了高昂的頭顱,在一陣微弱的風中折落。


    孟沉霜的眼半睜著,眼瞳中卻隻剩混沌,皚皚落雪覆蓋在他的鬢發間,像是要與謝邙白首不相離。


    風吹霜雪中,謝邙低眉望著這雙眼,刹那之間,三千烏發換白頭。


    他看著孟沉霜,想到誅仙台下山石崎嶇嶙峋,在孟沉霜的麵龐軀體上留下無數深可見骨的傷痕,而劍閣閣主又向來在乎儀容端正,他不能就這麽放任孟沉霜看上去像個在泥潭裏打過滾的小花貓。


    謝邙沉默著,將孟沉霜抱迴他們常住的擇蘭居。


    瓊巧兔們驚恐地從他毀損的衣裾下逃竄,他將孟沉霜放在窗下桂榻上,打開針線盒,取出細針與絲線。


    他挑了三五種淡色的絲線,靠近孟沉霜慘白的臉,試圖找出相近的合適顏色。


    第12章 十方蓮華


    孟沉霜睜開眼見到第二天的太陽時,長長地舒了口氣。


    還好還好,他沒有被莫驚春的麻丨藥麻死過去,也沒有被謝邙發現魔君身份一劍砍了。


    身前背後的傷口已經被包紮過了,但還是在孟沉霜起身時隱隱作痛,床頭放了一身幹淨的新衣。


    蘭衫黑袍織金帶,光滑細膩,穿上身後行動間流溢出隱隱光澤和蘭木香氣。


    孟沉霜手一頓,這衣服是謝邙給的?


    無涯蘭山上那群兔子熱衷於織布,織出來的瓊巧布又被它們裁作各式衣物。


    後來也有不少被送入劍閣之中孟沉霜的居所澹水九章,從衣飾到帷幕窗紗一應俱全,蘭香馥鬱,可清心平氣。


    謝邙父母尚在時,常以瓊巧兔織品贈人,使得瓊巧布雖非法器,卻在修仙界中甚有美名。


    隻是後來二人逝去,謝邙又絕不是什麽平易近人、善於交遊的人,即使有人想要一匹瓊巧布,卻也不敢向這位天上都訊獄督領開口了。


    然而瓊巧兔們不會停下千百年來的活計,是以擇蘭居、澹水九章和謝邙的儲物袋中都被各式衣衫填滿。


    但……孟沉霜之前思考過的問題重又浮上心頭,謝邙變得這麽善心發作了嗎?


    不確定,再看看。


    新衣旁放了水盆絲帕、梳篦鏡奩、發冠簪釵等物,孟沉霜不擅長給自己束冠,洗漱過後隻抽了一根織金發帶,將一半頭發束起便是。


    桌上擺著碗藥,正被靈力溫著,莫驚春留了字條,說自己帶著紙人小柴胡繼續去給鎮民問診,叫李前輩好好吃藥,注意休息。


    孟沉霜喝了藥,往隔壁兩間客房晃悠一圈,發現謝邙也不知所蹤,肩上的壓力霎時放鬆。


    孟沉霜真想把莫小大夫綁去深山老林,給他治完病再放迴去,又或者謝邙意識到帶小孩兒很煩,提前離開,不要總是讓他心驚膽戰。


    然而一切隻能是幻想,孟沉霜在心裏歎著氣,離開客店,又往鎮中義莊方向走去。


    之前搞出那麽大一個亂攤子,總要有人去收拾。


    歸柳鎮人煙稀少,往義莊走的一路更是蕭條,偶然有幾個麵黃肌瘦的凡人從門中望出來,看見孟沉霜這個外來人,便又立刻關上了家門。


    孟沉霜懷疑是義莊裏淩亂的殘肢屍水嚇壞了義莊守門人和這些凡人,沒太多想,加快腳步往義莊走,可當他到達附近時,卻半點髒汙沒見到,記憶中的腥臭也消散殆盡。


    取而代之的是鬆柏燃燒的濃烈煙氣。


    孟沉霜追著煙氣的方向跑過去,一路追到義莊後麵靠近殘林的空地中。


    院牆傾塌破碎,一個巨大的火堆正在曠野中熊熊燃燒。


    無數炸裂開的殘肢斷臂被收撿到一塊,由熾烈的火焰逐步吞噬,被烤地焦黑收縮的皮肉中滲出油滴,霎時間將火焰催地更旺。


    空氣被高溫扭曲,忽然間一聲響動,燒脆的殘屍被重量壓斷,接連向下坍塌,發出轟然巨響,無數屍骨成灰,火焰飄搖著射出火星。


    金紅的火星落在一截玄青衣擺上,唿吸之間便熄滅了。


    孟沉霜的目光隨之而上,見到謝邙臂彎中抱著許多鬆枝柏木,從殘林中走來。


    “見過仙尊。”孟沉霜反應過來,不太熟練地向謝邙行禮。


    謝邙將鬆枝柏木扔進火堆,看了孟沉霜一眼:“不必。”


    片刻後,他又道:“我都收拾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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