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買了兩個草娃娃,告訴小丫頭我們一人一個,她眼睛亮晶晶的,很開心,膽怯地問我真的嗎?我很和善地說真的,以後我們一起澆水,等娃娃長草,看誰的頭發長。她很開心。


    我把自己的糖果分了一半給小丫頭,那個女人和小丫頭都很開心,我也很開心,看她們如此可悲,一點點糖果就能收買她們的開心。


    我告訴小丫頭可以叫我姐姐,她很開心,一再問我真的可以嗎?我說真的,她就立即叫了,我答應了,我和她都笑了。


    學校詩歌朗誦比賽,我鼓動小丫頭去參加,小丫頭說自己不行,我說可以的,你的聲音好聽,一定可以的,小丫頭去報名了。


    我的計劃成功了。詩歌朗誦比賽上,小丫頭當著全校人的麵出了大醜,底下的人都在笑,我也在台側笑。我以為她會哭,可她隻是盯著我,我有些笑不出來,卻覺得沒道理,所以仍然在笑。她把草娃娃扔了,我把自己的也扔了,本來就是魚餌,隻是用來引她上鉤。


    ……


    許秋的日記都很簡短,也不是每天都記,有時候大半年才寫一點。能感受到她並不是一個習慣傾吐心事的人。不過隻這些點滴文字,已經能大概看出許秋和麻辣燙成長變化的心路,我看到許秋從自己的小聰明中嚐到甜頭,把小聰明逐漸發揚光大;我看到麻辣燙越來越自卑,越來越膽小,她用越來越沉重的殼包裹住自己,包裹得恨不得自己隱形。隨著她們父親的官職越來越高,實際上許伯伯在家裏陪伴她們的時間越來越少,常常是兩姐妹和一個老保姆在一起生活,有一段時間許伯伯被派駐外省,大概考慮到北京的教育環境更好,所以把兩姐妹仍留在北京。在某種程度上說,兩姐妹是對方唯一的家人,可她們沒有相依做伴,反而彼此仇視。


    我一頁頁看下去,對許秋竟是有厭有憐,在她看似才華橫溢、五彩紛呈的背後是一顆寂寞、孤獨、扭曲的靈魂,她時時刻刻關注著自己身邊的影子——麻辣燙,她的遊戲就是接近、傷害、遠離、再接近,我甚至開始懷疑她究竟是討厭麻辣燙才傷害她,還是為了引起麻辣燙的注意才故意傷害她。


    時間逐漸靠近許秋出國,我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這個時候,麻辣燙和許秋已經勢不兩立,可許秋已不屑於將心機用在麻辣燙身上,她在日記中流露更多的是對麻辣燙的蔑視,以及驕傲地宣布,兩個人一個優秀一個平庸的原因是因為她的母親是一個優秀的女子,而麻辣燙的母親是一個沒文化、沒教養的女子。


    出國後的許秋,憑借自己的聰慧和才華無往不利,她享受著周圍男子的追逐,卻在日記裏對他們極盡嘲諷和蔑視。


    她在一次中國留學生會的聚會上認識了宋翊。其實她自始至終沒有提宋翊的名字,但是我確信這個“他”就是宋翊。


    我從沒見過人可以笑得這麽陽光幹淨,可是陽光的背後仍然是陽光嗎?每個人都有陰暗麵,他的陰暗麵是什麽?


    真好玩,我把電話給了他,他卻沒有給我打電話,生活正好太貧乏,我喜歡動腦筋。


    朋友在海灘聚會,聽聞他會去,所以我也去了,我穿了一件很美麗的裙子,帶上我的小提琴。吃完燒烤,大家點起燭燈,圍坐在沙灘上聊天,朋友請我拉一首曲子,我欣然同意,故意站得距離他們遠一些,給他一個大海邊的側影,選擇了《梁祝》。因為滿天星子映照下的大海讓人寂寞,聽聞他會寫古體詩,那麽我相信他會懂。一曲完畢,連遠處的外國人都在鼓掌,我匆匆迴去,隻想看清楚他的眼底,有欣賞,卻無異樣。


    我的琴給他拉過了,我的素描給他看過了,雖然還沒到給他跳芭蕾舞的地步,但也巧妙地讓他邀請我跳過舞。那麽熱烈的拉丁舞,我若蝴蝶般飄舞在他的臂彎,可是他仍然沒有動心!真震撼,從小到大,對男生,有時候一張畫著他們沉思的素描,邊上一個我的簽名,就足以讓他們死心塌地。他追尋的是什麽?


    我打算收留一隻流浪狗,給他打電話,說自己的車壞了,可已經和慈善機構約好去接流浪狗,問他能否送我一程,他同意了。我從網上撿了一隻最醜的狗,估計沒有我,都不會有人要。他看到狗,也吃了一驚,說我很特別。我是很特別。


    他來給狗狗送過幾次狗糧,我巧妙地讓他邀請我和狗狗去散步。其實,男生都不難操控,隻要你有足夠的微笑和溫柔,他們會很容易執行你的暗示,卻以為是自己主動。


    我給他看我給希望工程的捐款,把小孩子寫給我的信給他看。他和我聯名資助了貴州的兩個小孩讀書。他經常過來給狗狗送狗糧。我經常去看他打籃球,在籃球場邊畫素描,真奇怪!我畫素描不再是為了給別人看,我隻是想畫下他,我甚至不再注重表現形式,以及是否美麗,隻是努力抓住我刹那的感覺,可他反而對這些素描愛不釋手,他的眼睛中已不僅僅是欣賞。


    帶狗狗出去玩,我用小提琴學著狗狗的叫聲拉琴,和狗狗一唱一和。我不優雅,也不美麗,他卻望著我大笑。


    情人節,他給我打電話,約我出去。我問,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他說知道。我同意了。我真的開心,我從沒有想到我會因為一個男孩子能約我出去而開心,這種感覺讓我惶恐,可它多麽甜蜜。


    快樂嗎?這種感覺是快樂嗎?我覺得自己不是自己,我習慣於將自己藏於黑暗中,窺伺分析他人,而他卻帶著我在陽光下奔跑,加州的陽光太燦爛了,而他比加州的陽光更燦爛。


    我停下來,放下手中的咖啡,換上酒,喝了幾口後,才能繼續。


    和他告別,我已經走到檢票口,他又突然把我拽迴去,吻我,我不習慣於把自己的內心暴露在人前,隻讓他輕輕碰了一下我的唇,就推開了他。他就像一個太陽,可以肆無忌憚地表露自己,我被他的飛揚和光明所吸引,卻不習慣於他的直白與飛揚。我也飛揚,但是我的飛揚是刻意營造的,隻是給外人看的一道風景,他的飛揚卻是自然而然,是他最真實的內心,他不明白我們的差異,我卻一清二楚。


    紐約大概才是真正的國際都市,在曼哈頓島上,匯集著世界上最有錢的一群人,也匯集著世界上最落魄的一群人。白日裏眾人共享著所有的街道,夜晚每一個街道卻都屬於不同國家的流蕩者。世界上還有光明和陰暗對比如此強烈的都市嗎?我喜歡紐約,我覺得它像我。


    他在昏醉中衣衫不整地掉到我的麵前,摔碎的花瓶把我的裙子濺濕。他隨手撿起地上的花遞給我,笑著說:“小姐,如果我摔倒了,隻是因為你過分的美麗。”所有人都在大笑驚叫,隻有我和他的眸子冰冷。上一瞬間,他和一個女人在樓梯上激情,下一瞬間,他邀請我與他跳舞,說我和他有相同顏色的眼眸。


    今天,我嚐試了大麻。


    他推薦我把大麻和烈酒一起用,我嚐試了。


    他給我白粉,我拒絕了,他笑,膽小了?我告訴他,我被地獄吸引,但是還沒打算墜入地獄。他吸了一點,然後吻我,陰暗中,隻有我和他,我沒有拒絕。


    如果說他是光明,那麽他就是黑暗,當他給我打電話時,我覺得我渴望光明,可是當我看到他優雅地端起酒杯,向我發出邀請時,我覺得我渴望和他共醉。


    我喝了幾口酒,理了一下思路,許秋習慣於把自己藏起來,所以她的日記短小而模糊,這裏麵有兩個他,一個是宋翊,一個應該是她在紐約新認識的人,一個掉到她麵前的人。不知為什麽,我突然想起了那個親吻我手背的男子。


    我說不清楚自己什麽感覺,心口痛得厲害,休息了一會兒,才敢繼續往下看。


    我們分享一隻大麻,我問他為什麽不用白粉,他說因為我也不想墜入地獄。他會吸,但是嚴格控製次數,不會上癮。他吻我,我告訴他我有男朋友,他不在乎地笑。


    我們發生了關係,他用了強迫,但是我不想說自己是無辜的被強奸者,女人骨子裏也許都渴望被征服,他隻不過滿足了我潛藏的欲望,他驚訝於我是處女,我的迴答是給了他兩耳光。我和他在電話裏發生了第一次爭吵。


    我長吐了口氣,這段文字前半段,應該是許秋和那個人,最後一句才是她和宋翊。


    和客戶吃飯,碰到他,我們都沒有想到有一日會在光明處相遇,我們都驚訝於彼此的身份,裝做第一次遇見,像正常人一樣握手。晚飯結束時,接到他的電話,我正和他說話時,他也走進了電梯,電梯裏隻有我們兩個人,他把手伸進了我的衣服裏。我的男朋友正在電話裏對我說著情話,而我在另一個男人手下喘息,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享受操縱愚弄他人,偏偏我也是這樣的人。


    我和他吵架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都是我挑釁、激怒他。而我可悲地發現,我挑釁的原因竟然是因為愧疚,我竟然會愧疚?我以為這種情感已經從我的生命裏消失了。如果說我從他身上試圖尋找到陰暗,卻失望了的話,那麽我也許會成為他生命中最大的陰暗。難道我是尋找不到,就製造?


    我告訴他我男朋友要來紐約工作了。他大笑,你還沒把小弟弟扔掉?我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在機場看到他的瞬間,我的心奇異的柔軟,簡直不像是我的心。我們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一起看碟,晚上他親吻完我的額頭就迴自己住處。他待我如最純潔的公主,卻不知道我是黑夜的舞者。


    我打電話告訴他,我不會再見他,我和他的關係就此為止。他笑著著說,等你厭倦了和你的小弟弟玩王子公主的遊戲時,你知道在哪裏能找到我。我也笑,告訴他,我會知道我們的結婚請帖如何寄給你。


    我的兩個傻同事被調走,他們直到走,都不知道是誰讓他們栽了大跟頭。我幫他們收拾東西,送他們下樓,他們對我感激,我在微笑下冷笑。他來接我吃飯,我卻突然煩躁,和他大吵一架。我不是天使,可他們喜歡對我如天使,我覺得寂寞。


    曼哈頓島畢竟很小,半年不見,平安夜,我們終於在時代廣場見麵。隔著人山人海,我依然感覺到我的靈魂渴望奔向他,我早已經靈魂離體,而我的男朋友仍然牽著我的手,興高采烈地與人群歡慶新年。他牽著女伴的手穿過人群向我們走來,我想逃,卻又渴望,隻能看著他一步步走近。他和我打招唿,和我的男朋友握手,一見如故的親切,這個人又來愚弄他人!我悲哀憐憫地看著身旁人的一無所知。我突然憎恨他的善良無知,我無法控製自己,在平安夜裏和他吵架。我說出來的話,嚴重傷害了他。可我竟然是想保護他,保護他不要受到我的傷害?!


    我使用了一點小計策,讓他出身尊貴的女朋友看到了一點不該看的東西,她給了他一耳光。他知道是我做的,也知道我是報複他平安夜對我的男朋友的愚弄。他沒在意,隻是把我逼向角落,狠狠地吻住了我,而我掙紮了幾下後,竟然抱住了他,比他更激烈地吻他。原來,我是一朵隻在陰暗中綻放的花。


    我現在越來越懶惰,很多時候,對冒犯了我的人,我已經懶得花費心力去追究。可是,我竟然不能容忍他人冒犯我的男朋友。我問他介意嗎?他說他會用自己的能力讓謠言消失。可我討厭別人將他與那些陰暗齷齪的事情聯係在一起,所以我燃起了熊熊烈火,最初散布謠言的人徹底和華爾街說了再見,他的妻子席卷了他所有的財產。可我的男朋友一無所知,仍用他自己的方式專注地做著自己的事。反倒是旁觀的他一清二楚,他對著我的眼睛說,知道嗎?你有一個邪惡的靈魂。


    我發現許秋越來越強調“我的男朋友”幾個字,出現頻率越來越多,常常寫這幾個字時,力氣能劃破紙麵,她是不是用這種方式在警告自己記得宋翊的存在?


    我們的吵架越來越頻繁,我不知道我究竟想做什麽,我衝動時,提出分手,可是他真轉身離開時,我卻害怕。我不想一輩子在黑暗中起舞,我喜歡他令我的心柔軟的感覺,我喜歡他對著我歡笑的樣子,我抱住他,對他一遍遍說對不起。他驕如陽光的笑容,已經被我暗淡了光芒,我所喜歡的,正在被我摧毀,我該放手?我該放手?


    小丫頭腎髒衰竭,父親很焦慮,那個沒用的女人在哭泣,我沒有悲哀的感覺。隻有荒謬的感覺。這個世界很混亂,上帝說他會獎勵善者,懲罰惡者,那麽為什麽不是我?而是小丫頭?


    我終於嚐試了白粉,那是以墜入地獄為代價嚐試天堂的感覺。連他都用憂慮的目光看著我,警告我不許主動去尋找白粉。我摟著他的脖子問,你怕什麽?他說,我怕你真墜入地獄。我問,難道不是你替我打開地獄大門,邀請我進入嗎?他摸著我的臉頰不吭聲,最後說,你和那個小弟弟分手吧!我嘲笑他,讓你損失上千萬的人不能用小弟弟稱唿。他生氣了,懲罰我的方式是把我壓在了身下。我的身體在沉淪,我的靈魂卻在上升,我的身體在歡笑,我的靈魂卻在哭泣。


    我們又吵架了,我罵他,又抱住他,乞求他原諒,我的男朋友第一次沒有吭聲,也沒有迴抱我,他隻是目光沉鬱悲傷地凝視著我,好似要看到我的靈魂深處。我恐懼,緊緊地抓住他,似乎想把自己塞進他的心裏,如果在那裏,我是不是就可以沒有陰暗,隻有光明?是不是我就不會有寂寞的感覺?


    小丫頭正在失明,父親問我要不要迴去看她,我找了個借口拒絕了。我沒精力去演姐妹溫情,她如果要怨怪就去怨怪上帝是瞎子。


    自從上次吵架後,一個星期我的男朋友沒有聯係我,也沒有接我的電話。他給我打電話時,我正在跳舞。他問我可不可以請一個星期的假,他想和我單獨出去一趟。我的舞步慢下來,我的黑暗舞伴卻不樂意了,要扔我的電話,我隻能摟住他,用我的身體平複著他的怒氣。我的男朋友在電話裏問,可以嗎?我說好,掛掉了電話。舞步飛翔中,我的眼淚潸然而落,我知道我即將失去他,我的光明,從此後,我將永遠與黑暗為舞。


    這是日記的最後一段,看來,許秋沒有把日記帶去黃石。


    我捧著酒杯一口氣喝完剩下的酒,仍覺得心中壓抑,又去倒了一杯。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外麵已經朝霞初露,整個城市沐浴在清新的晨光中。


    樓下的小花園中,逐漸有晨練的人聚攏,打拳的打拳,舞劍的舞劍。我放下酒杯,跑下樓,跟在一群老頭老太太身後打著太極拳,一套拳法打完,他們朝著我笑,我也朝著他們笑。


    抬頭處,陽光灑滿樹椏,微風吹拂下,樹葉顫動,點點金光,若揉碎的金子,閃耀著美麗的光芒。


    我眯著眼睛,對著太陽做了個擁抱的姿勢。這個世界,黑暗總是與光明共存,我們無法逃避黑暗,但是我們永遠可以選擇擁抱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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