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我父親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不要說和外人,就是和我自己的哥哥、姐姐,我都不想談起任何和父親有關的話題。那段時間甚至懷疑自己的人生究竟有什麽意義,忙得給家裏打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唯一陪父親的時間,竟然是他到北京來看病時。”


    “怎麽會沒有意義?你父親肯定很以你為榮,我相信他每次想起你時,都是快樂的。”


    他眉宇間竟有幾分赧然,轉移了話題:“可惜他沒看到濤子上大學,濤子才更像大山的孩子,他的選擇雖然不符合大眾價值判斷,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對年輕人而言,這就夠了,最後的成功或失敗隻是一個結果而已。”


    “嗯!大部分人在濤子這個年紀,還渾渾噩噩呢!”


    濤子從外麵鑽進來:“我怎麽聽到我的名字,說我什麽呢?”他把竹籃放到我們麵前,一盤鹵牛肉,一盤涼拌豬耳朵,兩盤青菜,一碟炒花生米。晶晶把掛在腰間的軍用水壺打開,拿給陸勵成聞:“怎麽樣?我厲害吧?你的五十塊錢值得吧?”


    陸勵成笑,接過水壺,喝了口高粱酒:“你是最大的功臣。”


    晶晶偎在陸勵成懷裏,變戲法一樣地,遞給我一個兒童水壺。我打開蓋子,喝了一口,甘醇直浸到骨頭裏去了。關鍵還是熱的,更是讓人說不出來的受用。


    “這是什麽?這麽好喝,像酒又不是酒。”


    濤子解釋說:“我們這裏的土話叫酒糟子,和醪糟一個做法,隻不過醪糟是用米,我們是用麥子,這個女孩子喝最好。我們迴去的時候,奶奶正在煨酒糟喝,看到我們在屋子裏偷偷摸摸了半晌後要走,她就用苗苗的保暖水壺,灌了一壺熱酒糟子讓我們帶上。老太太精明著呢!肯定知道是小舅在使壞,所以特意灌了一壺熱酒糟給阿姨。”


    話音沒落,後腦勺上又是一巴掌,晶晶哈哈大笑起來,濤子坐到了我身邊:“我還是和小舅保持點距離,不然遲早被他給打傻了。”


    我們坐於百花叢中,啖酒吃肉,聽濤子談他對未來的構想,聽陸勵成講山野怪聞,不知道這算不算“真名士、自風流”,不過,我們的確很快樂。


    幾個人坐在花房裏聊天說話,一直看時間差不多了,才起身返迴。


    年夜飯開始前,要請祖宗先吃,陸勵成的大哥帶著陸勵成居先,苗苗緊隨其後。三盅酒,一祭天,二奠地,三拜祖宗。然後扶著老太太坐到上手,兒女們一個個上前磕頭,說吉祥話,老太太發禮物,我站在角落裏笑看著。這大概才是真正的中國家庭,現在的獨生子女家庭很難明白這些東西了。


    等最後的苗苗給老太太磕完頭、行完禮,隻有我一個人站在右手邊,別人行完禮,都走到了左手邊。大家看著我,有一瞬間的尷尬,陸勵成剛想說話,我走到老太太麵前,恭恭敬敬地鞠躬。給家族中最老的老人行禮,不僅僅是晚輩對老人的尊重,還有晚輩向老人借福的寓意。因為老人壽長、子孫旺,老人受了晚輩的禮,代表著老人將自己的福氣賜予晚輩。老太太願意受我的禮,也是我的福氣。


    老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攏,拉住我的手,竟然掉了眼淚,陸勵成的姐姐也眼中淚花閃閃。老太太一邊擦眼淚,一邊把一個紅包放進我的手裏,說了幾句話,大家都哄然大笑起來。我聽不懂,疑惑地看向陸勵成,陸勵成竟然臉發紅,沒有解釋,隻是感激地向我點了一下頭。


    陸勵成的哥哥宣布開始吃年夜飯,大家都依照次序入席,一盤盤熱騰騰的餃子端上來,滿堂歡聲笑語,“年夜飯”三字背後的含義在三代同堂的飯桌上,有了很具體的體現。


    吃完年夜飯,大家都聚到電視前看春節晚會,我和晶晶、苗苗在院子裏放爆竹,一會兒一個驚天動地的大響,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心裏卻無比快樂。


    苗苗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一串甩炮,追著我甩,我一邊尖叫著求饒,一邊四處亂躲。陸勵成聽到聲音,出來看我們,看到我被個五歲小兒追得上躥下跳,眼淚都要掉下來,不禁倚著門口大笑。


    “苗苗,這是炮,不能往人身上扔的。”我先曉之以理,苗苗無動於衷。我又動之以情,“苗苗,我是客人哦!你是小主人,不可以這樣的。”


    苗苗的原則就是不吭聲,隻出手,又狠狠地往我腳下扔了一個。我如被燒了屁股的貓,跳得老高,跑向陸勵成,一把抓著他,用他做盾牌,擋到身前。沒想到陸勵成的威嚴在苗苗麵前沒有任何威懾力,小家夥一句話不說,連著往我們腳下扔了三個炮,不但炸我,也炸陸勵成。


    陸勵成牽著我躲避,苗苗再接再厲地追殺。濤子火上加油,也拿著一串甩炮,往我們腳下扔,陸勵成警告地叫“劉海濤”,劉海濤響亮地應“在”,然後一把甩炮隨著“在”飛到我們腳下。


    晶晶看得大樂,忘記了奶奶囑咐的要討好我的話,也追著我和陸勵成扔炮。


    我和陸勵成被前後夾擊,避無可避,他隻能牽著我逃出院子。苗苗在後麵追了幾步,畏懼黑暗,害怕起來,停住腳步,奶聲奶氣地叫:“小叔叔,你出來呀!我不扔你了!”


    “蘇阿姨,你在哪裏?我們一起玩,我不炸你了!”


    信他才有鬼!我和陸勵成藏在院子旁邊的竹林裏,不敢出聲。


    我扶著他的胳膊一邊喘氣,一邊笑:“某人今日真是顏麵掃地!”


    不知道誰家在放萬花筒,天空中一會兒一朵菊花,一會兒一朵蘭花。濤子不甘示弱,搬出自家的煙花,開始在院子裏放,苗苗、晶晶人手一個。


    紫色的花,藍色的花,黃色的花,紅色的花……一朵朵五顏六色的花在空中絢爛地綻放,晶晶和苗苗興奮地又是跳、又是叫。


    “這個漂亮!”


    “快看!快看!那個漂亮!”


    陸勵成仰頭看著天空,煙花將他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我仰頭看了會兒煙花,搖著陸勵成的胳膊說:“小家夥的注意力已經轉移了,我們可以迴去了,我好多年沒有放過煙花,我也想放!”


    他看向我,迷離的煙花中,他的眼神溫柔欲醉。黑色的眸子中反映著天空的五彩繽紛,在最深處,有一個小小的我。


    他慢慢俯下了身子,那個小小的我,漸漸變大。


    煙花繽紛、竹影婆娑,一切絢爛美麗得如同夢境,我如同中蠱,腦中一片空白,任由他的氣息將我環繞。他的手臂將我緊圈,唇緩緩壓到了我的唇上。


    “野地裏風吹得兇,無視於人的苦痛,仿佛把一切要全掏空……”


    我猛地驚醒,一把推開他。


    我瘋了!他也瘋了!我們都瘋了……他喝酒了,我也喝酒了,又是這樣的情景下,魅惑人心的美麗,都是煙火的錯!


    “……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情潮翻湧,隔世與你相逢。誰能夠無動於衷,如那世世不變的蒼穹……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輕易放過愛的影蹤……”


    林憶蓮蒼涼的聲音仍響在黑暗中,我靜了靜心神後,才敢接聽:“喂?”


    “蔓蔓?你怎麽了?你的聲音怎麽聽著這麽怪?”


    “我沒事,手機信號的原因吧!”


    麻辣燙笑:“親愛的,新年快樂!”


    “你也新年快樂!”


    “你今天過得快樂嗎?”


    “很快樂!你呢?”剛才很快樂,快樂得都不能相信我竟然能那麽快樂,待會兒,我不知道。我不敢看陸勵成,背轉著身子對著他,完全不知道他如今是什麽表情。


    “我也很快樂!我和宋翊在街上吃燒烤,我喝了好多椰子酒,有點醉,不小心耍酒瘋了。我讓宋翊站在桌子上,當著所有街上的人,大聲地對我說‘我愛你’,你猜他做了嗎?”


    我的聲音幹澀:“不知道。”


    麻辣燙哈哈大笑:“他竟然做了,天哪!我現在清醒了,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竟然跳到桌子上,對著我,大聲地說‘我愛你!’,當時整個夜市都是人,本來大家都走來走去,可突然間,所有人都停了下來,安靜地看著他和我,我當時的感覺就像世界突然停止轉動……”


    她的聲音在耳邊淡去,我痛苦地彎下身子,一手緊壓著胃,那裏正翻江倒海地痛著。


    “蔓蔓?蔓蔓?”


    “我在!”


    “你怎麽了?在聽我說話嗎?”


    “在聽!”


    一陣小孩子的叫聲和笑聲傳來,麻辣燙問:“好熱鬧呀!你們在幹什麽?”


    我說:“我們正要放煙花。”


    麻辣燙笑:“那你去玩吧!代我給陸勵成拜年。”


    “好!也幫我給……宋翊問好。”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我坐在地上,用力壓著自己的胃,希望能平息所有的痛苦。陸勵成扶起我,我緩慢地說:“剛才……”


    “剛才一時被煙花蠱惑,當時的情景下,不管是誰,我都會想去親吻。”


    我舒了口氣。陸勵成扶著我走進院子中,濤子看到我的臉色,忙問:“怎麽了?”


    “胃突然有點疼。”


    “我去給你找藥。”


    喝過藥,又喝了一大杯熱水,疼痛漸漸好轉,也許是因為止疼藥,也許隻是因為逐漸接受了麻辣燙的電話內容。


    陸勵成問:“你是想休息,還是想放煙花?”


    我笑著說:“想放煙花。”


    他把一箱子煙花都搬過來,點了一根煙,一邊吸煙一邊用煙幫我點煙花。每一個煙花都有一個喜悅吉祥的名字,“花好月圓”“金玉滿堂”“鐵樹銀花”……


    它們美麗如夢幻,在黑夜中開出最絢爛的花,晶晶和苗苗圍著煙花又跳又叫,我手裏拿著兩個煙花棒在空中揮舞著,濤子也拿著兩個煙花棒,和我打架,我們用煙花追逐著彼此,一邊大笑,一邊驚叫。


    陸勵成沉默地看著我們,一手吸著煙,一手拿著個煙花,隨意地垂著,任由煙花在手中寂寞綻放。芳華刹那,他卻連看都沒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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