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中又有一麻衣男子,端起的酒壇最大,喝下的酒水最多。


    麻衣背後插著一柄圓鍬,桌下拖拉著一對草鞋,黑黢黢的雙腳交織在一起。


    渾身莊稼漢的打扮,那人喝起酒來卻是格外兇悍。


    劉平安拍案放酒,莊稼漢同樣放酒,二人相識一眼,放聲大笑。


    “劉老先生,說得一口好書,在下佩服佩服!”


    “麥大俠,教子有方,愛子心切,老夫更該佩服。”


    聞得劉平安知道瞿麥是自己的兒子,麥亦再看向老者的眼神帶上了一絲詫異。


    莫不是這天下事,當真瞞不過老者的雙眼?


    可看他動情的樣子,分明也是性情中人,沒了半截身子的劉平安,在莊稼漢麥亦眼中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眾人看著兩人打著啞謎,皆是摸不著頭腦。


    隻是今日這酒樓的酒水,配上這般故事,當真是好聽無比。


    尤其是聽聞那,號稱你大爺的皇恩榜魁首,一劍劈穿金剛石做的姑臧城大門,震得整座江湖不敢言談。


    千進千出祥符城,


    世間難得瞿神劍。


    一眾江湖人大唿過癮。


    劉平安轉動手中驚堂木,一掌推開身旁窗戶,看向遠方道:


    “江湖好漢,甘心為心上人背上天下的罵名,隻能讓劉老頭心歎罷了。


    但是,今日劉老頭失態的真正願意,卻是為了那天下第一的宗派。


    盡管這個天下第一,是我劉平安自封的,但我認為他們當得起!”


    明眼人見得劉平安今日的作態,可不像是尋常等待沽酒捏價的模樣,紛紛慷慨解囊,少則百文,多則幾兩白銀。


    劉平安借著衣袖款款拭去眼角的淚水,將桌上的銀錢統統塞入衣袖中,語聲憤烈道:


    “世間再無體宗三千六百好兒郎!


    重壓滅宗何所選,


    朝歸廟堂得苟且。


    粉骨碎身全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間。


    說那體宗傳承已久,卻是在現任宗主武乾蒼的幫助下,才真正踏足六大門派的行列。


    論群戰,其赤手雙拳可不如八震門、幽刀門、葬劍宗、破槍門。


    論底蘊,其更是比不得美女眾多、練得世間百藥的金丹派。”


    聽到金丹派,場中的眾人似是眼前出現了那妙齡女子的模樣,皆是深深一嗅,當那酒香是那群女的體香。


    劉平安指著遠方,繼續道:


    “體宗得以聞名天下的,便是他們從不屈服的性格。


    體宗人,絕無趴著死去之輩。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


    武乾蒼性如烈火的直率,讓整個體宗都如他一般。


    俠肝義膽,寧死不屈。


    原本應當去姑臧城參加武林大會的武乾蒼,卻是在半途遭遇益州宣平侯孟謙恩的埋伏,手下之眾,悉數陣亡。


    天下既定,六大門派再強,終究強不過奪得天下的十五路諸侯。


    若是尋常門派,這般仇恨隻會從長計議,可這體宗弟子,在沒有門主的帶領,竟是直接殺往益州!


    沒有攻城器械,沒有任何裝備,體宗弟子就是帶著一腔熱血。


    三千六百人,赤手空拳,攻城!


    宣平侯身為六王四侯二公三伯中,四位侯爺中最強的一位,手下精兵強將數不勝數,門下江湖食客,更是不勝枚舉。


    明知山有虎,寧向虎山行!


    體宗弟子登上益州城頭,殺入宣平侯府,終究沒有找到那罪魁禍首孟謙恩來對峙。


    三千六百人,悉數戰死,死狀皆有不同,卻有一狀相似。


    沒有一人躺倒在地而死。


    這個江湖從此沒了體宗,不知體宗的精神又會被何人繼承。


    號稱天下第一侯的孟謙恩,三日不敢踏出宣平府。


    諸位,你等且說,這般體宗,值不值得我等敬酒?”


    劉平安的臉上被酒水、口水、淚水覆蓋,嚐著嘴角的鹹味,他卻不能說出那個他明明看到的真相啊。


    眾人再次舉杯高唿:“敬體宗!”


    一壇雕有山川水河的酒壺放在劉平安麵前,劉平安抬起頭,眼前這光頭僧人,卻有幾分眼熟。


    “我替體宗,謝謝您。”


    劉平安也不矯情,今日痛心之事,難有人懂,索性借酒消那愁中愁。


    甘冽清冷的酒香滑入喉嚨,通體的辛辣讓劉平安幾欲嗆出聲,紅腫的眼睛中更是帶著一絲不可思議。


    縹醪酒?


    西楚精釀?


    劉平安想要站起身,被那年輕僧人按在原位,沒了半截腿的他,當真是無法抵擋這般巨力。


    “閣下是?”


    李避橫掌在上,豎拳在下,這般西楚皇族的禮節一閃而逝,劉平安眼底的激動不言而喻。


    迴來了,西楚真的迴來了。


    劉平安看著年輕人離去,驚堂木一拍道:


    “今日的酒水,全由本公子承擔!


    痛快,痛快啊!


    哈哈哈……”


    劉老頭居然稱自己為劉公子?


    今日的劉平安不正常,今日的尋夏城也不正常。


    城頭之上人頭攢動,城中莫名多了很多人。


    先是有致果校尉段秋生,帶著上千白甲白馬輕騎,款款入城,獨臂銀甲男子反手握刀,率眾立於城樓之下。


    再有麵如黑炭,雙眼如牛,肩扛重錘的霍冥,率著五千蒼狼軍進入尋夏城。


    玄青營、白狼軍、以及提著長槍不知名的青衣之眾,一一靜候於高聳城樓之下。


    似是在等待著什麽。


    在滿城白馬輕騎的簇擁下,尋夏城中的居民們皆是朝著那城樓前圍去。


    本就是為了騎兵營造的街道,寬敞無比,此刻卻是被團團人群圍了個水泄不通。


    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看著一眾本應禦守雁門關的將領,此刻皆是昂首凝視著城樓之處。


    好奇本就是人的天性。


    尋夏城中的群民們,迎著刺目的陽光,將目光聚焦於樓頂之處。


    灰石砌成的高樓上,一名白衣男子,緩步立於高樓之上。


    逆光的眾人看不清這男子的麵龐,唯有那鋥光發亮的光頭,更閃著奪目的光茫。


    李避衝著身前眾人微微抱手,巋然不動的三軍同時下馬,跪地。


    一眾尋夏城民卻不知此時該如何是好,慌亂之中,有人張望四周,有人有樣學樣地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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