蔸娘穿著淺藍色的一套正裝,站在晚宴的角落裏,肢體多少有點僵硬。她身邊是和她穿著完全不似同一個季節的藍老板。藍老板身著一件通身黑色的晚禮服裙,裙子是貼合身材的設計,裙擺像是微微張開的金魚尾巴,能夠隨著她的動作擺動,把本就挺拔優雅的女人襯托得更加優雅韻味;珍珠項鏈恰到好處的長度,把藍老板本就優雅如天鵝的脖頸,展示出更好看的效果,她的耳垂上還戴了一對大顆的珍珠耳環,隨著她說話、或者發笑、或是伸手,而輕輕晃動。蔸娘看著她流利地和其他客人說話,有的人似乎很久之前就認識藍老板,有些明顯是通過朋友而第一次認識,但無論是什麽樣的人,藍老板都能應對自如。


    藍老板從穿著燕尾服的侍者端來的托盤上,拿上了兩支高腳杯,在其他人交談的空隙中,抽身一會兒,把其中一支高腳杯遞給蔸娘,並小聲地用了普通話和蔸娘說:“別和個假人一樣傻站在這裏。”


    蔸娘接過那個高腳杯,眨眨眼睛,露出無辜並且無助的表情,“這是酒吧?”


    藍老板一邊抽空對和她打招唿的人迴複一個笑,馬上又轉過臉去,笑容一瞬間消散爬上一點不耐煩,她似乎也並不是很喜歡這種場合,繼續低聲和蔸娘說話:“隻是香檳,和泡水沒有區別。”


    “沒準我對酒精過敏呢。”


    “那正好給我借口進這裏的客房,把你丟在客房裏,我去找他們話事人的老婆。”


    “那個不是嗎?”蔸娘偷偷指了指站在宴會的中央的一位上了年紀的夫人。那位夫人雖然頭發已經變得灰白,白色的發絲摻雜在原本栗棕色的發絲裏,皺紋也印在了她的眼角上,但是她穿著得體的套裝,笑得和藹可親,精神極好的樣子。


    “噢,莉莉安·唐,那個曾經是。”藍老板顯然已經看見了她,隻是遲遲還沒上去接觸。


    “曾經是?”蔸娘順著她的話往下問。


    “她的丈夫曾經是布魯斯羅賓的一把手,差不多是白手起家,建立了他們的幫派。聽說一開始隻是一間小小的麵包鋪子,也算是時勢造英雄的例子。”


    “那她丈夫好厲害的。但現在怎麽隻有她一個人在這裏?”


    “你看看她的年齡,她的丈夫比她年長了十二歲,前兩年剛剛去世。”


    “噢……那她現在豈不是在幫派裏孤立無援嗎?”


    藍老板飲下一口香檳,繼續說道:“算是。麵子上總要說得過去,不能把曾經起家的話事人的遺孀掃地出門,再說,對於一個幫派來說,養一個年邁的女人花不了多少錢,隻要給不錯的屋子住,帶個小院子,每月送些足夠衣食住行的錢,這些錢幫派一般都是出得起的。”


    蔸娘看著那位唐女士,她的身邊隻是有寥寥幾位女士,陪她聊天,偶爾有一些男人過去問好,但花費的時間也不過是半分鍾或者一分鍾的。失去了權利之後就會被冷落,人們對勢力的崇拜似乎在這裏展開了教科書一樣的經典案例,教導著這個站在角落的小姑娘。


    “那,我們要找的人還沒有出現嗎?”蔸娘問。


    “宴會的主人,想要什麽時候到是他們的選擇權利。”藍老板似乎很想翻個白眼,但是礙於在眼下的場合,硬生生控製住了。


    蔸娘輕輕“哦”了一聲,視線越過人群,遠遠看著那位莉莉安唐女士。她依然保持著富有親和力的笑容,在和身邊的金發女人說話。蔸娘心裏想著,如果在她的丈夫還在世的時候,是不是她的身邊也會像其他手握權利、擁有地位的人的妻子們一樣,邊上簇擁著笑臉相迎的人,她現在是不是有落差,還是說她已經習慣了這份落差,或者,早就有心裏準備。


    她看見莉莉安女士在某一瞬間,似乎是抓住了她的視線,隔著遠遠的人群,與她對上了眼睛。那是一種很溫和的目光,如果讓蔸娘用一種比喻來形容,大概是午後的陽光照在新換洗的床單上,這般舒適的狀態。蔸娘甚至過了一會兒才緩過神,意識到自己直勾勾的注目有些不禮貌,才慌忙地遠遠地對著莉莉安女士點點腦袋,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用肢體語言嚐試問好。而莉莉安女士依然笑著,對她舉了舉手中的紅酒杯。這次安靜的交流沒有打擾到任何人,也沒有被其他人發現。


    人群中出現了一點騷動,蔸娘與莉莉安女士的對視被打斷。蔸娘循著聲音,終於看見了這個宴會的主人——薩默斯·赫裏伯托,以及他的妻子琳達·赫裏伯托。


    蔸娘挪了挪腳步,往藍老板身邊更靠近了一些。她擔心,藍老板會為了去接近那位幫派首腦的夫人,而直接把她落在這裏。


    不過幸好沒有。


    琳達挽著薩默斯的胳膊,兩人從門外走進來。在蔸娘看來,赫裏伯托夫婦看上去並不登對。薩默斯·赫裏伯托看上去已過中年,頭頂的頭發已經有一片變得稀疏,露出一片頭皮的顏色,被發型勉強遮擋住,但是還是能在燈光下被發現,反著光,油光發亮的;他的身形不算魁梧反而有些肥胖,肚子有些突出地挺著,相貌不算周正好看,隻能算是平庸,放在人群中大概隻會被當做一個普通的上班族。他的穿著則十分考究,剪裁精良的戧駁領西裝,戴著一枚精致的胸針,讓他純黑色的西裝有了吸引視線的亮眼部分。


    而琳達·赫裏伯托,她站在丈夫旁邊,就像一支被綠葉與淤泥襯托得極其耀眼的百合花。她本身就皮膚極其白皙,淺金色的頭發柔順地披在肩膀上,長長的,發梢垂在腰部以下,在燈光的照射下,她整個人像是被鍍上一層金邊,好似即便在黑暗的環境當中,她依然也會入夜明珠一樣綻放出光澤來。同時她看上去又是那麽的纖瘦和嬌弱,她個子並不矮小,穿著高跟鞋和他丈夫差不多一般高,但是看上去極其瘦弱。她穿了一條白色的長裙,裙擺恰好落在身後一點,能拖在地上,長裙的設計讓她能展露出身材,露出一對骨節分明的肩膀在燈光下發光,她的胳膊,纖細地讓蔸娘擔心隻要有人用力一握,就會不小心弄斷、弄傷。


    姍姍來遲的東道主夫婦,看上去並沒有為自己的遲到而感到抱歉。赫裏伯托先生隻是朝著眾人揮了揮手,輕鬆地玩笑著說:“來遲了,但你們知道的,女士都是注重打扮的。”這樣簡單地,把遲到的原因都推給了琳達身上。而琳達就像一尊雪白的雕塑像一樣,麵無表情的,沒有因為丈夫的話而展露出不悅,也沒有因為丈夫的話引得一些男人發笑,而一起跟著笑一笑,就是一副全然事不關己的模樣,看著這場宴會,就像她才是一位觀眾,這些客人隻是一場演出的演員,僅此而已。


    慈善晚會現在才算終於開始。穿著燕尾服、戴著白手套的幾位侍者,搬出五張裝裱好了的大型油畫,每一張都有一個成年男子那麽高。


    赫裏伯托先生鼓起了掌來,接著,宴會上的人也都跟著拍手,大概是想要讚歎這些畫作,跟著的人倒也不一定知道,赫裏伯托先生為什麽要鼓掌,隻是為了迎合而跟隨者。甚至有人更激動點,把鼓掌變成了喝彩,大聲用法語叫喊著“精彩”。


    “我喜歡這些畫作。”赫裏伯托先生開口說道,當他開口了之後,那些鼓掌的聲音自發地漸漸變小,很快就安靜下來,在場的人似乎都渴望聆聽他發表自己的感受,他接下來的話語。在掌聲都停下,會場變得安靜之後,他才又開口說道:“這些畫作,都是時間和經驗,帶來的沉澱,非常生動,賦予了每一個筆畫獨特的生命。溫柔的力量是難能可貴的,而這些畫作,又擁有了溫柔,又有和向上生長的植物一般發生命力,那種活力。我投資過很多藝術家,各個年齡,來自各個地方,不管受過什麽程度的教育,很多年輕人,但他們都有一個通病,就是非常著急地要表達自己,非常迫切。但,什麽是自己呢?朋友們,什麽是自己呢。他們都是年紀輕輕的小孩,對人生的見解,就像是,讓我想想,就如同夏天的蟬,你們知道嗎,才剛剛看見藍天白雲,夏日陽光和茂密的樹葉,就以為這就是世界的樣貌,於是大聲喊叫。我告訴他們,要耐心,要學會等待,去體驗,好好過一過有經驗人生,然後再表達自己,然後再想著怎麽做那些作品。說實在,我都看不懂,他們那些奇形怪狀的雕像。”說著他伸手比劃了一個造型,自己笑起來。


    到場的客人,也跟著一同笑起來。盡管蔸娘沒有明白這個動作和這句話,有什麽可笑之處。她還是往藍老板身邊靠了靠,安靜地偷偷看來看去。


    赫裏伯托先生繼續說道:“這些畫作,應該說是這些藝術品,我並不是因為它的創作者、它的主人,我才投資,擺在這個慈善晚會中間,對各位發起拍賣。重要的是,我在這期間看見了創作者對人生的思考,以及一件件人生大事的經曆之後,留下來的智慧和沉澱,這都是作為人類在曆史長河中留下的結晶。”


    蔸娘從藍老板身後探出一點腦袋,看向著五幅畫。這就是一組五張看上去很平常的油畫,顏色都是暖色調,十分細膩,都是看上去在某個花園中的風景寫生畫,有兩張中有一個女孩的背影。蔸娘喜歡其中一張最小的,但有個姑娘背後藏著一小束花。但她實在也無法品味到,赫裏伯托先生所說的那些深沉的智慧、歲月的沉澱。大概是還未到年齡,所以無法感同身受。蔸娘這樣想著。


    赫裏伯托先生把手抬起來,掌心向上,伸向莉莉安女士,說:“為我們的創造者,我們的藝術家喝彩,朋友們,這些畫作都是出自莉莉安·唐女士。在本次宴會上拍賣的五幅,唐女士的畫,都會投進唐女士的慈善基金中去,去幫助那些街頭無家可歸的女孩。”


    藍老板拍拍蔸娘的肩膀,往後側著腦袋,看向眨巴著眼睛正在看畫的蔸娘,“看來她對幫派來說還剩下一個作用,把幫派的錢,洗得幹幹淨淨。”


    蔸娘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發出一聲鼻音:“嗯……”她看向莉莉安女士,那位頭發花白的女人還是麵帶微笑,看著她的自己的畫,大概也是出於禮貌地順便看著赫裏伯托夫婦,她的臉上沒有其他的情緒,沒有被誇讚自豪,也沒有矚目的驕傲,就是平淡地目視著前方,視其人人們的目光為無物。


    不知怎麽的,莉莉安女士的身影在蔸娘的眼裏變得有些高大和不可及,她從畫中看不出什麽深邃的道理,但是覺得莉莉安女士身上的那份平淡,反而讓她有點震撼,無聲,但是震撼。


    拍賣就直接在晚會上進行了。人們舉起手中的酒杯,香檳或者紅酒都有,唿叫出數字,壓著上一個人的數字喊出下一個數字。蔸娘依然躲在角落,看著杯光斛影的場麵,腦子裏浮現出夜半時分,少有人跡的草叢中夜貓相互嘶吼、叫著的樣子。她覺得有點餓了,從下飛機到現在,她隻喝點水,還有就是這一點帶甜味的氣泡香檳。人們的注意力都在數字的比拚上,酒會的邊上長桌的食物,似乎都沒有人光顧。蔸娘左右看看,悄悄地挪步過去,在他們的喧鬧後麵,悄悄吃下幾個精致的小點心。


    藍老板也在一幅畫的拍賣中舉起了胳膊,正好就是蔸娘覺得最喜歡的那幅,有一個女孩抱著花束的畫作。藍老板出手闊綽,很快壓倒了其他試圖叫價的買家。蔸娘意識到,藍老板大概是為了能夠有理由與赫裏伯托夫婦接觸,才花了這個血本。在木錘敲上圓台的時候,蔸娘終於領悟到了其間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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