蔸娘看著寺廟大殿光滑的瓷磚地板出神,從反光裏看模糊的人臉,老和尚的、年輕和尚的、留著胡子的住持的,還有林嘉文的。


    林嘉文臉上帶著點笑,笑得很淺,蔸娘想,幸好是從反光裏看著他,如果是直看著,那一定一秒都堅持不到,就心裏發怵。留胡子的住持用蠟燭點了一支香,遞給林嘉文,他橫著那夾在雙手的虎口中。


    蔸娘聞到了那柱香灼燒之後發出的氣味,她微微抬起頭,接過年輕和尚遞過來的另一支剛剛點燃的香。


    她看了看手中玫紅色的香,再偷偷看了一眼林嘉文,學著樣子,雙手合十、把香橫過來夾在虎口。


    林嘉文做一點,蔸娘跟著做一點。


    香插進了香爐深深的灰燼裏。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端來一個方盤,盤裏有一碗清水,還有一把刀柄十分精致的短刀。刀柄被雕琢成一整隻盤踞的龍,十分精細,龍身上的鱗片、紋路,甚至毛發都雕琢的非常清晰;龍的雙眼,是鑲嵌兩顆深綠得發黑的翡翠小珠子,明明是黑色,卻能通透得反射出周圍的光線,好似自身在發光,讓一整條不大的龍形看上去有了生命。


    老人把刀遞給蔸娘,教她用這把短刀的刀尖,刺破自己的手,哪一部分都行,隻要能讓血流幾滴到出來。蔸娘咽了咽唾沫,花了幾秒時間做心理建設,拿起刀子,在手掌劃了一道。血液緩緩流出來,順著皮膚,最後滴下來,正好滴在清水裏。血在水裏散開,深淺不一如同一幅畫一樣散開。


    林嘉文接著拿過蔸娘手裏的短刀,動作更加利索,也是一樣劃了一道,讓血液滴在清水裏。老人告訴他們都需要喝下一口,這碗分別融了兩個人的血液的水。


    於是,這就算達成了契約,建立了鏈接,從此蔸娘除了是林嘉文手底下用毒的小殺手,還是林嘉文的義女。


    寺廟的院子裏養了一群鴿子,白色的,扇扇翅膀輕盈的落在屋簷上。寺廟的牆與柱子都被漆成紅色,屋簷是明晃晃的黃色。蔸娘的眼睛情不自禁跟著鴿子的軌道活動,從一個瓦片上,跳到另一個瓦片上。蔸娘喜歡寺廟裏的香火味,有點嗆人,但是味道像極了姨婆家裏的味道。大概是職業相關的原因,似乎這一地帶的幫派人,對燒香拜佛總是很有講究,蔸娘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相信鬼神,相信因果報應、六道輪迴,還是隻是在見多了流血和算計,所以找點看似虛無縹緲的宗教哲學,好給自己帶來一個精神慰藉。


    林嘉文在和主持師父說話,蔸娘就站在大殿前的院子裏看著鴿子,好似在發呆。她心裏不著邊際地想著,寺廟裏的鴿子,是不是也會信教。


    成為了林嘉文的義女的那一刻,她有點恍惚,似乎接過了一個沉甸甸的東西,卻不知道這個頭銜會給她帶來什麽與之前的不同。她把康賀東的地盤拱手讓出,一片街區脫離了幫派的產業,誰都沒有撈到好處,她以為林嘉文會為此不高興,但是似乎他並不在乎她白白錯失了讓幫派增加商機與收入的機會;她還把遺失的文物帶在包裏,最後碎成幾段,那件事情到現在雖然沒有在激起波瀾,但也沒有著落。


    她以為幫派裏的話事人,選擇自己的契仔、義子,都是看著功績,那些人從街頭熬到堂口,再從堂口繼續熬,踩著別人的屍骨、耗費自己的血肉,用那般殘酷的叢林法則篩選之後爬上來的。她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麽,值得林嘉文給自己好處。倒是腦子裏又想起姨婆的忠告,幫派裏從來喜歡父子兄弟相稱,但是大家從來也都沒有真情實意的。


    在一起生活了兩個月,蔸娘發現自己還是不了解林嘉文半分。


    蔸娘感覺到有人在自己的胳膊後麵拍了拍,不輕不重,不至於讓她沒發現,也不至於讓她嚇一跳。她迴過頭,林嘉文站在身後了。


    “我有東西給你。”林嘉文說。


    蔸娘轉過身子,抬頭看向他,用她一貫的輕柔聲音地問:“是什麽?”


    林嘉文給了她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和她說:“打開看看。”


    蔸娘打開,看見裏麵一塊眼睛大小掛墜。掛墜的材質看上去像是玉石,深淺不一的翠綠色像是水墨畫,石頭很通透,在陽光下像是清澈的一汪湖水,外形被雕琢成一隻貔貅,大張著嘴露出牙齒來,趴在一塊方圓的古代錢幣上。蔸娘發出一聲小聲的驚歎,又有些忐忑地問:“可是,很貴吧?”


    “不會啊。”林嘉文脫口而出,“你就戴身上,給你算了生辰八字,戴貔貅最能給你保平安的。”


    蔸娘看著林嘉文看了看盒子裏的玉貔貅,又看了看自己,似乎有點期待著。蔸娘還是有點無功不受祿的心虛,但是還是拿出了,戴上脖子。


    翠綠的顏色掛在姑娘的胸前,很是搭配。林嘉文看上去很滿意,又說:“記得要貼身戴著,戴的時候塞進衣服,人養玉久了,玉就會開始養人。”


    蔸娘點點頭,把玉貔貅的吊墜塞進領子裏,冰涼涼的貼著自己的胸腔。


    林嘉文露出滿意的神色,揉了一把蔸娘的腦袋,輕鬆地就像是剛剛完成了什麽工作一樣,語氣裏都帶著愉快地說道:“走,迴家!”


    他們再一次路過了原來是康賀東話事的街區。街區依然是繁榮的,太陽光正好,明媚而且熱烈,就算暑假即將結束,還是有不少學生穿著鮮豔的衣服,抓住暑期長假的尾巴,在街上逛街歡鬧,街道上人來人往,街麵的店鋪也有不少光顧的客人,和蔸娘之前逛過的街區沒有什麽不同。但是人群中多了一些巡視的差人,大概是正處於脫離幫派產業的時候,在那些陰暗的角落裏,還是有些混亂出現,但著絲毫不影響人們在陽光下繼續過著自己的生活。


    蔸娘忍不住偷偷看林嘉文。但林嘉文對這片街區似乎沒有一點興趣,甚至視而不見的狀態。她心裏想著,或許是她自己擔心得過度了。


    八月下旬的台風過後,天氣又開始變得炎熱,蟬鳴的聲音似乎變得更加吵鬧。蔸娘還住在林嘉文的家裏,但是有意識的調整作息生物鍾,阿戎晚上帶著她出門玩,見識大人的夜間生活,白天再睡到日上三竿的作息習慣,可不能在上學的時候繼續延續下去。


    對這座城市的探索,也因為暑假的即將結束,而停下了進程。蔸娘和林裕都安安分分待在自己的臥室裏,對著自己還空著的暑假作業,忙得有些焦頭爛額。


    “我看你晚上和戎哥出去,都是帶著包的,我還以為你都寫完了呢。”林裕一邊奮筆疾書,一邊還能抽空聊點。


    蔸娘的語氣充滿了苦悶:“隻是帶出去了而已,我還以為多少能抽空寫點呢,但沒幾次是拿出來的。戎哥的場子裏等好暗,我都看不清上麵寫了什麽,而且還有喝多了鬧事的、吐的醉鬼,根本沒有心思寫。”


    “那你為什麽還每次跟著戎哥出去場子還要帶著?”


    “我總覺得能做點。”


    林裕發出一聲怪笑,蔸娘隻能從紙筆之間抬起腦袋嗎,抽空瞪他一眼,繼續快速地寫著。


    她還有答應了沒有做的事情要處理,現在沒空和林裕繼續鬥嘴下去。


    鍾表的指針剛剛指到十二,正是黎黎早班下班的時間。黎黎脫下工作圍裙,走到店鋪後麵的倉庫,從放臨期貨物的塑料框子裏,拿了一半的東西走,拎著兩袋東西,和昏昏欲睡的收銀台後麵的同事說了再見。一迴頭,黎黎看見蔸娘跑地氣喘籲籲的,停在她麵前,撐著膝蓋喘氣。


    “要不要這麽著急啊,我又不會跑。”黎黎好笑地看著蔸娘喘得厲害,上氣不接下氣的,天本來就是還熱著,蔸娘這一跑更是出來一身汗,臉上都紅撲撲的,頭發濕漉漉粘著臉頰,整個人看上去亂糟糟的。


    蔸娘想說些什麽,但是喘氣阻止了她說話。黎黎從塑料袋裏掏了掏,拿出一瓶塑料瓶裝的綠茶飲料,“慢點,不著急。”


    蔸娘“咕嚕咕嚕”地咽下小半瓶水,才緩過來一點,依然喘著氣,但是至少可以說話了:“說好了十二點的,我不能遲到了。”


    “那你還怪講信用的嘛大佬。”黎黎笑嘻嘻地說。


    她們走在一起,蔸娘提著一袋塑料袋,黎黎提著一袋塑料袋,兩個塑料袋因為兩人的步子而時不時剮蹭到一起,發出“沙沙”聲。


    “現在還有古董店啊?”黎黎在蔸娘和她說了一些給她找到工作地點之後,發出了一聲感歎。


    “也不全算是個古董店吧。”蔸娘抬頭看了看天空上的白雲,想了想,說,“裏麵的古董都有灰塵了,也不常有人打掃,隻是擺了很多而已。最主要的業務,也不是賣古董而是別的,是……就當是中介公司吧。”


    “聽你這麽說,我總覺得是什麽不靠譜的詐騙團夥。不過,古惑仔都跟著男人做過了,這個也差不多了。”黎黎語氣倒是輕鬆。


    “也沒有這麽不堪吧!”


    敲開潘妮的店門,蔸娘帶著黎黎走過狹長的過道,來到古董店最深處潘妮的辦公室。古董店裏的溫度總是比戶外低了一點的,蔸娘一開始還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被這忽然的涼絲絲的體感惹得。一個人正好從辦公室裏走出來,蔸娘看見對方是個年齡大概五十歲上下的淺棕色頭發的白人男子,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戴著一頂禮帽,鼻梁高挺、鼻子尖尖的,看上去像是美國二三十年代的時尚畫冊中走出來的人。那個人幫兩個小姑娘撐了一下門,蔸娘說了一句“謝謝”之後,才反應過來又用英文說了一遍,那個人隻是壓了壓自己的帽簷,示意了一下,沒說什麽。


    潘妮看見了出現在門口的兩個小姑娘,每個人提著一個袋子,笑了一聲:“你們來就來,幹嘛提著東西。”


    蔸娘實誠地迴答:“她的工作是在便利店,拿了臨期的東西迴去可以當晚飯吃的。”


    “還挺會省錢的。”聽潘妮的語氣,倒是挺欣賞蔸娘帶來的朋友會勤儉持家。


    蔸娘感覺自己的衣服被往後扯了扯,一迴頭差點撞上黎黎的腦袋。黎黎正一臉嚴肅地湊過來,用極其小聲的音量和蔸娘說:“你沒告訴我這個古董店是潘妮姐的呀!”


    “是……是呀。”蔸娘眨巴眨巴眼睛,有點不明白她忽然正經八百起來的原因,還以為是她不喜歡自己幫她找的新工作,不需要緊巴巴的兩班倒,“你是不是不喜歡,如果不喜歡也能問問潘妮姐,要不要再找點活給你……”


    “不是!我喜歡!”黎黎的聲音小聲但是亢奮,“這可是潘妮姐的店!她可是這座城市裏數一數二的中間人,跟著她混可比在街頭認個大哥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我還是第一次見她,那些義眼和義肢的傳聞,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那還挺好的……”


    黎黎把手裏的塑料袋嘩啦一下丟在了地上,一個健步規規矩矩站到潘妮的麵前,鞠了一躬,標準的九十度,大聲地說了一句:“謝謝潘妮姐!”


    潘妮撐著下巴,淺淺地笑著,對眼前這個女孩似乎有些興趣,說:“蔸娘和我說你很機靈。你倒是直接就說了最後才該說的,這樣我就沒辦法拒絕你了,是嗎?”


    黎黎站直了起來,臉上掛著自信地笑。


    “不過我可是中間人,隻會給你發工資,不會像街頭那些大佬一樣,做一單就算一筆,在我這裏賺得可不多哦。”潘妮說。


    “我知道呀,我隻是應聘古董店裏的店員,擦擦我們家的櫃台,給客人倒茶,當然就是拿工資啦,當然也不會亂聽客人和老板說話。”黎黎歪了歪腦袋,說道。


    “那你挺明白自己要做什麽的。蔸娘推薦的人,我也是會相信的。我這裏樓上有一間空房,你要是住得遠不方便,索性過來好了。”潘妮點了點頭,從抽屜裏拿出一串鑰匙。


    黎黎欣喜地接過來:“謝謝老板!”


    “記得謝謝蔸仔。”


    “那是!謝謝大佬!”


    開學報到的前兩天,又是肥秋開的車,把蔸娘送去車站。還是那個到了蔸娘的腿根那麽高的行李箱,行李箱裏的小藥箱有些材料已經用的見地。包裏的物品沒多也沒有少,阿戎買的衣服,在蔸娘的日常生活裏,她覺得並不會用到,於是隻是放在了林嘉文家裏那間客房的衣櫥裏。多出來的物件,大概隻有脖子上那條玉貔貅的掛墜,安安靜靜藏在衣服裏,貼合著蔸娘的皮膚。


    蔸娘經過安檢,跨過了門閘,推著行李往裏走,迴頭看見了肥秋還站在車邊,看見她迴頭看了,便對她揮揮手。


    暑假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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