蔸娘和阿戎坐任輝的車,又一次來到陸伯的茶樓。阿戎雖然平時滿不在乎長幼尊卑,總是一副目無尊長、張揚跋扈的性格,但是到了特殊的場合,也知道分寸,於是暫時割舍了自己顏色鮮亮的愛車,坐了任輝那輛中規中矩的黑色商務車。


    陸伯的茶樓外,停了許多車輛,也有許多人,才剛剛看見茶樓的燈光,街頭上已經是人滿為患,車輛在路邊停滿了。


    除了明顯是幫派的人——那群人一旦站在一起,從姿勢或者著裝上形成一種獨特風格,意外的容易辨認——還有一群穿著工作服馬甲的差人。


    蔸娘在人群之中,看見了婁知銘。


    一個身著西裝、卻戴著一條粗得顯眼的金鏈子的青年,抽著煙踱步到婁知銘身後,咬著煙的說話聲音口齒不清:“喲,阿sir,五點幾啦還不下班啊?”


    婁知銘迴頭瞥了一眼,沒有正眼看他,“是啊,維護治安嘛。”


    “這裏哪有什麽不安全的事情啊,不過就是老人家過壽。”


    “那可不好說,我可聽說,大佬們最近火氣都不小。”


    “還要管人家的家事,你們差佬這麽閑的。”


    “你也挺閑的,不去給你老豆迎接客人,跑差佬這邊說閑話?”


    “說得這麽見外,阿sir天天圍著我家轉,我差點以為是我們家養的看家犬。”青年說完,誇張地捂了捂嘴,眼睛裏露出得意地嘲弄,“不好意思啊,沒注意就說出來了,你們不會不高興吧!”


    婁知銘扯著嘴角,給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迴應。


    青年還打算再說什麽,阿戎領著蔸娘走近,阿戎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說:“耀哥,陸生找。”


    青年聞聲迴頭,點了點下巴,示意知曉了,又向前看向婁知銘,臉上掛著笑意:“要是阿sir們站累了,我和陸生說安排一桌,請阿sir們一起吃飯啊。”


    “有心了。”婁知銘口中雖然禮貌,但還是充滿了滿不在乎的態度。


    被稱作耀哥的青年雙手插在口袋裏,微微傾著背,一搖一擺地離開。


    看他離開了,婁知銘才轉過身,正對著阿戎,手放在褲口袋裏,歪著腦袋,懶散地站著,好似並不是在工作,而是在閑暇時間裏和朋友閑談。“戎哥也來啦,有什麽指教啊?”他說。


    “婁sir說話夾槍帶棒,看來不喜歡看見我了。”戎哥說,但也不見他麵露不悅。


    “哪裏敢。”


    “林生到了嗎?”


    “才到不久,秋秋和他大概已經見到陸伯了。你來得挺遲。”


    “帶她買衣服咯。”阿戎往身後的蔸娘歪了歪腦袋,讓婁sir看看已經穿上一身思琳禮服裙的蔸娘。


    婁知銘還認真地看了兩眼,問阿戎:“你挑的?”


    “對啊。”


    “那是挺好看的。”


    阿戎似乎對婁知銘明目張膽的奉承十分受用。接著,他對蔸娘招了招手,“走吧,進去了。”


    臨走時,婁知銘又開口叫住了阿戎:“多謝了。”


    “謝什麽?”


    “弄走了阿耀。”


    阿戎笑了笑,沒再說什麽,牽起蔸娘的手,讓她挽著自己的胳膊,走進陸伯裝修華麗昂貴的茶樓。


    “我可聽說,文哥,櫻合一字和你們家往來密切得很,他們就那個什麽,橘老板?能拉著你喝酒到半夜,說要把他的女兒都給你,要給你續弦,和你們家搞和親。香島這個彈丸之地,林生都嫌不夠玩的了!以後要是搞大了地盤,別玩了帶上兄弟幾個,共富貴啊!”


    “哪裏是找我喝酒嫁女兒,他是出了名的人精,別被他吃得骨頭剩不下,我就謝天謝地了,還仰仗叔伯兄弟們,多撐一撐我。”


    “櫻合一字要是搞嫁娶,玩親上加親,林生這裏不是也有一個新來的姑娘,正巧了。”


    “哪能叫新來的姑娘跳火坑。”


    “做這行還有不跳火坑的,你,我,各位老板,哪個不是在火坑裏摸爬滾打出來的,就算是姑娘,你也別太嬌慣了。你看看,你們家阿戎,好好一大男人,也被你慣得,性格刁蠻得要死。”


    “亂說,阿戎性格很好。”


    “你看吧,你看吧,戎仔知道在你麵前裝聽話,離了你的眼皮子恨不得上房揭瓦。”


    “不過,我也聽說了林生手裏新來的小姑娘,貌似很有一手,很能打?”


    “何止啊,我聽我那邊那些小夥子聊天,把阿山關在狗場,那幾個後生仔一個個都是會抄家夥把人打進醫院過的,到了她那兒,隻有喊的份,站著進去躺著出來,有一個現在還在醫院裏,插著管不知道成不成。”


    “我也聽說,她一個人殺了東仔,阿輝都被她打了,還是''玉藻前''把她逮迴來的。”


    “人家是''蔸'',有的東西在身上理所當然的!”


    “蔸家都是些煮藥婆,能出一個能打的年輕女仔不容易。”


    “要是東仔的地盤,還是沒人吃得下,估計就落在她手裏了。林生到時候,可又多了一塊勢力了,先賀喜文哥了。”


    “抬舉了,鄧老板,你也知道我不會管地盤,多了增加我的工作量,搞得頭大的。”


    “這叫什麽話,阿東的地盤一開始也就是文哥的,給他那是賞了他的,讓他獨立門戶,也是文哥心善不追究,他做反過頭來做二五仔,殺人越貨,怎麽死都是報應,做這行的,道義二字最重要!”


    “還說道義呢,最近的合夥人,可一點都不光彩呀,老哥。”


    “私生活是私生活,生意是生意,不能混為一談。”


    “我看羅曼諾夫家的那個女婿,之前和他們家女兒結婚,也不過是為了上位,要地位要錢要勢力,吃軟飯能把家裏飯都吃到他嘴裏,吃到現在,好嘛,鳩占鵲巢了。老羅曼諾夫要是知道了,能從棺材板下麵坐起來,讓他家閨女離婚。這種人,可不把家事當家事,生意當生意,那都是一迴事,結婚合同就是賣身契而已。”


    “他看上去可不是這種人。再說了,要是他樂意一起富貴,做做生意也沒什麽不好。”


    “老哥啊,就怕你到時候也被他吃了,他這種人,麵相上看就很有野心。”


    “人一俄國人,你看人家麵相!”


    “你懂什麽,老祖宗的東西很靈的,自有道理。”


    “現在嫁女兒也有風險哦。”


    “現在的年輕人,可不和你講道義,一個個都看重錢,吃多少都嫌少,都是喂不熟的狼。”


    “林生對阿東多好,你看阿東還不是,說咬就咬了。”


    “誒!收聲!文哥,文哥,他年輕不知道規矩,沒大沒小,別計較……”


    “他說的沒錯,我不介意聽。”


    “小兔崽子!還不給文哥道歉!”


    “算了算了。”


    “聽說那個‘玉藻前’,又來咱們這裏了?”


    “是啊,聽說是陸伯花的錢。”


    “這姣婆。”


    “陸伯難不成想要和東南亞的那位,有什麽往來?林生前幾月雇了那狐狸,陸伯擺臉色好幾天,誰都知道陸伯最討厭這姣婆。”


    “要是真的,那可……”


    “歇一歇,在長輩的地盤上說長輩背後閑話,不想活了?”


    “不過,話說迴來,和東南亞那個土皇帝做生意,可風險很高。”


    “外頭o記的差佬可盯著呢,還不知道哪幾個是維護隊的人,藏得可深。”


    “聽說前幾天晚上,林生家新來的,不下心進了差局?”


    “那怎麽可能是不下心,故意進去露露臉,示威的吧?”


    “孩子自己外頭玩的事情,我不多管,不然嫌我煩。我就負責接她出來,吃吃宵夜,再迴家催她睡覺。”


    “她上去挺乖巧,怎麽會嫌你煩,林生多心了。”


    “小姑娘家,要留隱私的。”


    “小姑娘晚上來嗎?還是又跑出去玩?”


    “阿戎帶她去買衫,第一次在叔伯麵前正式地露臉。”


    “正說著,我看見阿戎了。你家小蔸娘,是不是那個?”


    蔸娘挽著阿戎的胳膊,跟著阿戎的步子走在他邊上,穿著昂貴的新裙裝,走路都不由自主僵硬。


    “要是你有打耳洞就好了,給你戴一對長穗的,和你這身衣服很搭。”阿戎全然不緊張,隨性地和蔸娘聊著天。


    蔸娘抬頭,正好看見阿戎耳朵上新換上的鑽石耳釘,在燈光下閃閃發光,心情輕鬆了許多,她又想了想:“那我明天就去打個。”


    “好啊,帶你去我店裏的姑娘那邊打,有一個手特別穩,和你保證一點都不痛。”


    走進晚宴的大廳裏,裏麵已經有不少叔伯前輩已經到場了,圍在一起說話。蔸娘想起自己在逢年過節時,迴鄉下老家的場景,似乎他們口中的“世界的另一麵”,所謂的“灰色帝國”,和尋常人家,也又相似之處。


    蔸娘很快就從人群中找到了林嘉文,林嘉文也在她的視線落在身上時的那一瞬間,接到了她視線。


    林嘉文隔著人群,挑了挑眉毛,那並不是一種輕薄的挑眉,確切的說,是一種眼前一亮的吃驚。蔸娘眨眨眼睛,含蓄地笑了笑。


    林嘉文身邊的男人,往阿戎和蔸娘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一圈人的視線都往這裏看。


    “背挺直了,別怕他們,你可是林嘉文的頭馬。”阿戎微微側過頭,小聲對她說。


    他們一起走到人群中,走到林嘉文身邊去。


    “契爺。”蔸娘仰起臉,笑著叫了一聲林嘉文。


    陸伯的壽宴熱鬧至極,十來隻舞獅,在茶樓繞著來賓的圓桌巡場,場麵不小。


    幫派的叔伯們都愛喝酒,林嘉文倒是一杯不碰。林嘉文在這種場合,臉上隻是維持著淺淺的笑,仿佛那隻是一層皮,一個麵具,在這樣的場合中戴上。時間過了晚上九點半多一刻,大家都醉醺醺地鬧起來開起玩笑。


    蔸娘看見那個穿西裝、掛金鏈子的青年——剛剛被稱作耀哥的人,走過來,身後還帶了兩個馬仔。阿耀到林嘉文身邊,欠身在他身邊耳語了幾句。


    接著,林嘉文給戎和蔸娘使了一個眼色,站起來。蔸娘和阿戎很有默契地,跟著他,同阿耀一起,繞過醉醺醺的人群,往茶館後方的屋子去。


    阿耀一行人,為林嘉文推開後廚的門,裏頭穿著白色長衣服、戴著廚師帽的人,還在灶台和烤爐邊上忙忙碌碌,鍋裏冒著炙熱的火焰,在廚師的手中翻飛舞動。再往後,穿過一道門,是一個大型的冰櫃,掛著還未解剖的半隻豬肉和牛肉,被倒掛在冰櫃裏,表麵上的冰花覆蓋出白色,遠看紅白相間的。


    再往後,是一間空蕩蕩、陰暗的屋子。


    蔸娘心裏疑惑,不知道到底要往哪裏去。阿耀抬了抬手,示意他們等一下,又叫身邊的兩個年輕馬仔去房間的兩邊。兩個馬仔打開了一個開關盒子,轉動了鑰匙,房間的牆壁上打開一個暗格,露出一個視網膜密碼鎖。阿耀站到前麵,湊近了臉,密碼鎖放出幾道紅色的激光光線,掃過阿耀的左眼。


    過了頃刻,密碼鎖所在的牆麵慢慢分開,露出一個結實的鐵門,鐵門也在牆麵分開之後,跟著一起向兩邊打開。


    阿耀對他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微微低了低身子。


    他們又往裏走了一段暗道,終於來到目的地,一個被陸伯設計藏得很深很深的房間。


    裏麵的人,也穿著白色的長衣,但是戴著手套和麵罩,全副武裝著。房間裏有十來張長長的桌麵,桌麵上放著化學實驗室裏用到的器材,各式各樣的玻璃瓶、玻璃管、玻璃導管擺了長長一排。透過他們也被麵罩式眼鏡擋住的眼睛,蔸娘看見那些人臉上都掛著黑眼圈,都是一副憔悴的樣子,做事情的好似不過是行屍走肉。


    蔸娘感到一陣惡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往後躲了躲。她大概猜出了幾分,陸伯在偷偷做的事情。


    “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麽。”陸伯拄著拐杖,從另一邊走過來,身邊跟著幾個穿著黑色功夫服的女人,“不符合規矩,觸犯了聯盟給我們定下的邊界,他們的維護部隊會找上門,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看看,這小小一點,可就是你阿文,辛苦和櫻合一字周旋大半年的成果,一樣的價格。我們被剔除出他們的法律,無非就是他們想要錢,我們也想要錢,隻要我們藏得夠好,共同富貴的事情,沒人會拒絕。”


    “可是陸伯,這種生意,風險可比收入大。”林嘉文任由蔸娘悄悄躲在自己身後。


    “我知道,你還有家室,有所顧忌。”陸伯笑笑,又露出那好似鷹看見獵物的眼神,死死盯著蔸娘看,就像是伸出了爪子,準備把這隻兔子隨時撕碎。


    “那陸伯是想要我做什麽?”林嘉文問,心裏有所顧慮。


    “我想借你的蔸。”陸伯說。


    蔸娘被陸伯看著情不自禁微微發抖,想逃,想奪門而出。她不喜歡這個神秘的實驗室,手心微微發著汗,不安地總是時不時眼神瞟向林嘉文,或者阿戎身上。


    陸伯又繼續說:“雖然我的實驗室裏,能做些出來,但是,還是比不上蔸一族的手藝。我知道,上兩任的蔸手巧,對製作毒藥的工藝如火純情,這些對你們來說,一定更加簡單。”


    “我,我不會這個,陸伯伯……”蔸娘搖搖頭,往林嘉文身後更退了半步。


    “我不會把你關在這個地下室,他們不過是為我做批量生產的,你不一樣,你是我的座上賓,你出個價格,想要什麽,我都能給。甚至呢,你隻需要給我配方,你不喜歡來這裏,就在阿文那裏做一個,寄給我就行。”陸伯打斷她的話,繼續說,“我不會虧待你,隻要你願意。”


    蔸娘又往那些長桌上看了看,心跳加快,身上感到冷,卻快要滴出汗,恍惚間,她好似又看見了康賀東。她在康賀東的安全屋的那個下午,康賀東的瞳孔放大得像一個已死之人,他盯著自己看,好像被冰觸碰一樣。她搖了搖頭,餘光在牆角又看見滴著水的已故之人,瞪著那雙全黑的眼睛,等著她迴答,等著她做出決定,等著看她被開膛破肚,或者被鷹爪撕扯開來。


    “不行,我做不來。”蔸娘閉了閉眼,深唿吸了一口氣,雙手緊緊攥著側邊的衣服布料,已經沒有心思顧忌這件新衣裙價值不菲,上麵還有精細的刺繡了,“我是殺手,蔸家世世代代也都是殺手,不是製毒師,我不會做那些讓人上癮、能讓東家賺大錢的東西,我隻會做點讓人死去、又賺不了錢的東西。陸伯伯的好意我明白,也心領了,但我,我無福消受這幢……嗯……這幢栽培。”


    陸伯拄著拐杖,眯著眼看著這個快要站不住的小姑娘。


    實驗室裏一時間隻有水中煮沸的氣泡發出的“咕嚕咕嚕”聲音,實驗室的溫度本來是高的,但現在的氣氛幾乎達到了一個冰點,所有人都站在原地。蔸娘能聽見自己的唿吸聲,變得粗重,陸伯可能少有人會拒絕,她不知道自己會得到一個什麽樣的結果,林嘉文又會對此做什麽反應。


    角落裏的幻覺,還在蔸娘的眼中,死死地盯著、盯著,等待她被審。


    “那真是可惜。”陸伯終於發話,“不願意就算了。那我向你買一份,你現在能配出來的,無色無味能融進水裏的毒,算是我跳過中間人,找你買兇。”


    蔸娘有點發愣,還沒從那份緊張中緩過神,過了好幾秒在發出兩聲鼻音,眨了眨眼,連忙拾起禮貌來,迴答:“好、好的。我這兩天就送來。”


    蔸娘答應了這單簡單的生意之後,他們穿過冰櫃和後廚,從原路出來。蔸娘坐上車的時候還有點恍惚,沉默寡言地坐著。


    車子行駛上環城高速,路燈隨著車子的行駛,一晃一晃的照過車裏人的臉。


    “文叔。”蔸娘輕輕地喚了一聲。


    “怎麽了?”林嘉文坐在她邊上,側過頭看她。


    “我拒絕掉的生意,可能給您賺到不止七百萬的錢。”蔸娘微微皺著眉頭,看向他,睫毛微微顫動著,或許是被風吹動的。


    林嘉文笑起來,手輕輕撫在她的腦袋上,講小姑娘攬到自己肩膀上靠著:“不是什麽錢都可以賺的。我們蔸娘是好孩子,我不介意。”


    可是,好孩子,可不會坐在這裏。蔸娘心裏想著,繃緊了背部和脖子,隻是淺淺地挨著林嘉文的肩膀,而不敢放下一點體重在他身上。耳邊唿唿的風聲裏,傳來一聲虛幻的歎息,那像是一聲嗤笑,不太真切,像是死去的康賀東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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