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輩們所說的吃個便飯,往往會變成耗時半天,甚至半天以上的集會。在陸伯的茶樓裏用過午餐之後,林嘉文又被陸伯拉著聊一些瑣事,蔸娘聽的不是很用心,隻能從隻言片語中聽到關於泰國的旅遊路線,陸伯說那邊的天氣如何炎熱,林嘉文附和著說那邊的蚊子毒性強,叮出來的咬包又紅又大;或者在說日本那邊的生意,提到好多次“橘成冶”,林嘉文說這個名字時候總是含有一種複雜的語氣。


    蔸娘在這個環境中格格不入。林裕似乎已經習慣了怎麽躲開這樣的場合,戴著耳機躲在角落裏打遊戲,林嘉文並沒有數落他,也沒有管他,他似乎隻是一團空氣。阿戎也有自己需要應對的人,熟練的從別人手裏接過煙,那張漂亮的臉上掛著意味不明的笑,看著別人說一些神神秘秘的話。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窗外的太陽慢慢往地平線移動,從亮白色慢慢變成金黃色,再變成橘色。


    橘紅色的光線透過白色的紗窗簾,投到室內,印在牆壁上。蔸娘能透過樓與樓之間的縫隙看見港口外的海麵,波光粼粼閃著耀眼的光,過了一會兒她就感到眼睛發酸,大腦一陣眩暈。於是她匆匆轉迴視線,看迴室內,因為強光刺激而投射在視線裏的黑斑,一閃一閃的映在眼前的人的臉上。


    恍惚之間,蔸娘眯著眼睛,在正對麵、人群的另一邊,看見了全身濕漉漉的康賀東,發梢還滴著水,一動不動、死死盯著她。她咽了咽唾水,一陣想嘔吐的欲望,又從胃部往上翻滾。她深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再次睜眼卻仿佛又看見了湧動的狗群,腥味和狗群喉嚨裏的聲音,再一次給了她的胃部一次重擊。


    她似乎看見了手裏的四個亡魂在對麵直愣愣盯著自己看。


    這是最近認床,沒有睡好造成的,都是一閃而過的幻覺而已。蔸娘心裏安慰自己。她抑製住自己喉嚨裏癢癢的不適感,咳嗽了幾聲,企圖壓下去那股反胃。


    “蔸。”


    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蔸娘抬頭,循聲和阿戎對上視線。阿戎的白金耳環在橘紅色的陽光下,反射出溫暖的光線,映在蔸娘的眼睛裏。她還有點發愣,反應不過來。


    “過來呀!”戎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對她招了兩下手。


    蔸娘連忙從椅子上跳起來,匆匆走到阿戎的身邊。


    阿戎一把攬過她,圈在身側,手卻隻是虛搭在她的肩膀上,另一隻手掐滅了煙頭。


    “就是你,幫林嘉文搞定了康賀東啊?”眼前一個穿亮藍色西裝的長發男人笑嘻嘻看著她,問道。


    “喂,煩不煩啊你們,她這半個月聽這句話聽到耳朵長出繭。”阿戎推了一把長發男人的肩膀,玩笑著說。


    “你自己看看啊,她看上去魚都沒宰過。”


    “魚沒宰過就不能幹這行啊?”


    “那你讓她說說,她怎麽殺康賀東的。我聽說過蔸家,那些女人天生就擅長下藥,誒,她是不是先下藥,然後再動手啊?”


    他們的眼睛齊刷刷看向蔸娘。蔸娘往阿戎的方向藏了藏,眨了眨眼,說:“你們聽到我是怎麽做的,那就是了。”


    其他人嬉笑著,還想在說點什麽,阿戎卻揮了揮手,一起把蔸娘帶離人群。


    “看你臉色不好。”阿戎問她。


    蔸娘移開視線,想了想,說:“可能又中暑了。”


    “也是,大中午的,和阿裕走了半條街。”


    蔸娘苦笑了兩下,沒把幻覺看見康賀東的事情和他講。


    “走吧我們。”阿戎晃了晃蔸娘的辮子,“你去找阿裕,我和嘉文說我們先迴去。接下來就是叔伯們拉家常,吃晚茶,無聊得很。本來拉你們來,就是他們總想看看新生的蔸娘。現在他們也見到了。”


    蔸娘點點頭,去尋找林裕。接著跟著阿戎走出一層一層的門。在那座浮誇的大門口,和任輝擦身而過。阿戎拍了拍任輝的肩膀,任輝隻是給他使了一個眼色,像是什麽交接儀式一般。


    光球旋轉著,向四周散射粉紅色、豔紫色的光,人們在燈光下搖來搖去,像是被風吹得歪歪扭扭的草,似乎他們並不是自己想動,他們大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這裏,在這樣搖來搖去。


    被照到的皮膚呈現玫紅色,詭異又曖昧,暗麵是模糊的黑藍色,所有人在舞池的燈光下都顯得很不真實。


    蔸娘坐在吧台的最角落,遠離人群,但是光線的顏色最正常,也最算充足。


    她借著這一盞唯一正常的燈光,占據了吧台的角落寫作業。筆尖和紙張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淹沒在喧鬧的鼓點和吉他聲音裏。偶爾抬頭,遠遠地看著被燈光照得顏色古怪的人群。可蔸娘不敢多看,她總是會在人群裏,看見一個濕漉漉的,直勾勾盯著自己的幻覺,她把這一問題歸咎於沒睡好,也不敢和別人說,她想,或許是阿戎兩次提到要讓她去看心理醫生,讓她先一步自己以為自己瘋了。


    這間酒吧是阿戎的,裝修風格像極了他本人,張揚晃眼,顏色大膽,甚至有點媚俗。就是這樣的風格,讓酒吧的營業額,幾個晚上就足夠買下那部漂亮的跑車。


    阿戎從舞池的另一邊走過來,手裏還拿著一杯紅色的雞尾酒。


    “在寫什麽?”阿戎飲了一口酒,用餘光掃了一眼蔸娘的作業。


    “英語練習卷。”蔸娘一邊說,一邊用筆杆撓了撓頭發,似乎被題目難住了。


    阿戎湊過去看了一會兒,伸出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點了點一個空著的括號,說:“選c。上一題時態不對,替換成b選項。”


    蔸娘轉過腦袋看著他,眼睛裏寫滿了吃驚。


    “怎麽?”阿戎又喝了一口酒,好笑地看著她。


    蔸娘輕輕搖搖頭:“你看題好快。”


    “是不是覺得我看上去沒上過學。”


    “我知道不要以貌取人的。”蔸娘說,想起讓她聽了許多次的“她看上去不像能殺康賀東”那些人。


    “看來你深受其害啦。”阿戎笑起來,“林嘉文送我去歐洲留過學,遇到他之前我確實沒讀過書。”他補充道。


    蔸娘眨眨眼,開了開口,想聽更多他們的往事,卻害羞於直言詢問。


    還沒等她做足心理準備,阿戎先低頭,和她說:“不過啊,你在這裏寫作業,小心有醉鬼把你的卷子搶走撕掉哦。”


    “醉鬼怎麽會搶我的卷子?”


    “醉鬼嘛,看到什麽砸什麽,你的卷子又很好欺負。”


    蔸娘看了看那群東倒西歪的人,中間有些大聲叫著,快要摔倒在地,看上去馬上就要不省人事的家夥。縮了縮肩膀,把卷子塞進包裏。


    酒保給這個麵生、但明顯和老板關係親密的小姑娘倒了一杯乳酸菌飲料,杯子上插上一片青檸檬做裝飾,遞給蔸娘:“老板請的。”


    他們家老板摸著下巴看著這杯飲料,轉頭問酒保:“不給孩子弄點蛋糕吃嘛?”


    “老板,清醒一點,你開的是酒吧。”


    正在他們打趣玩笑,門口忽然出現一些騷動的聲響。半個店裏的客人和服務生都被吸引去了注意力,當然,蔸娘和阿戎也注意到了。


    被裝飾的金色玻璃貼的門被一群穿著鮮豔個性的女人推開,那群女人眾星捧月一般圍繞著一個人,他們幾乎是以一團的狀態,湧入了店裏。那個在最中間的人,蔸娘覺得極其眼熟。


    那人在炎熱的夏日夜晚穿著白色的男裝機車皮衣,腰帶是鮮豔的亮橘色,明明是夜晚,卻戴著一副墨鏡,但是墨鏡的顏色是誇張的粉紅色與黃色漸變。令人矚目的,還有那人綁的高高的馬尾辮,馬尾辮又被細致的分成九股細長的麻花辮子,隨著其人的步子,一下一下的搖晃,很是惹眼。


    “這是不是那個……”蔸娘看著女人們中間左擁右抱的人,眯著眼睛試圖看清,“……那個,‘狐狸’?”


    阿戎把酒杯裏最後半杯酒全部倒進喉嚨裏,語氣帶著一些不易察覺的嫌憎,發出一聲鼻音:“嗯哼。”這算是迴答了。


    “我上次看見祂的時候,倒更像一個女孩。”蔸娘輕聲嘀咕道。


    “可別被祂的外表騙了,祂不但沒有性別,年齡也一大把了。”阿戎保持著那一股淺淺的嫌棄,說,“雖然我不知道祂的具體年齡,但大概比嘉文還年長。”


    “啊?”蔸娘小聲驚唿了一下。


    正說著,被他們悄聲議論的主角走了過來,左邊勾著一個金發女人的肩膀,右邊攬著一個粉紅色短背心女人的腰,大大方方把人群注視或者側目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管是鄙夷還是羨慕,祂似乎都不太在乎,通通照單全收。


    祂把顏色鮮亮得誇張的墨鏡往上推,架在額頭以上,露出金色的眼睛。在昏暗並且令人頭暈目眩的粉色燈光下,祂的眼睛仿佛是發光的寶石,似乎祂就應該在這樣糜爛的環境下出現,祂就屬於這種色彩的世界。


    “狐狸”用那雙金色的眼睛,上下看兩圈蔸娘,鬆開了勾搭著女伴的雙手,走向與酒吧格格不入的少女。


    “所以你還是被林老板收下了。”祂說的是個陳述句,並且表現得絲毫不意外。


    蔸娘點點腦袋,又小聲地說:“我以為你們都知道了。”


    “我們?”


    “嗯……文叔的,打手們,或者員工?我想。”


    “噢。”祂眨了眨眼,“我可是自由職業,不是文叔的人。”


    “噢……”蔸娘不好意思地發出一聲。


    “簡單點說就是拿錢辦事,按單結算。”祂說著,卻一步上前,把蔸娘圈在祂和吧台之間,腹部抵住了蔸娘的膝蓋。小姑娘被祂忽然靠近,侵占了私人空間的舉動,嚇了一跳,肩膀一瞬間縮起來,下意識想要蜷縮。


    祂似乎就是想要這樣的效果,臉上的笑意更加明顯,眯著眼睛盯著蔸娘。蔸娘看著祂那張不懷好意的臉,但同時又分了心思暗暗感歎,即使離得這樣近距離,祂這張臉還是無可挑剔的靚麗,算是明白了,為什麽他們都喜歡叫祂“狐狸”。


    “我挺中意你的,我想,要你跟我。我賺得可不少,你是不是欠著林老板七百萬?跟著我,很快可就能還清了?”“狐狸”眯著眼睛,把氣息都吹到蔸娘臉上。


    蔸娘的心跳快衝出喉嚨,提到了嗓子眼,說不出半句話來,隻左右搖搖頭。


    還沒等蔸娘反應過來,邊上的戎先抬腳,直往“狐狸”的腰上踹去。但祂畢竟也是一位職業殺手,憑借靈巧的體術在業內頗有名氣,吃雇傭殺手的這碗飯。祂隻是側了側,輕鬆躲開了。


    “別生氣嘛,阿戎。”祂笑嘻嘻地說。


    “晃碩。”戎咬著祂的名字,一字一頓地警告著,“離她遠點。”


    “這麽護短?”


    “看你的臉令人生厭而已。”


    “但我可是很喜歡你呢。”晃碩並不生氣,反而嘴唇的弧度更加明顯,越發變本加厲地展示自己唇紅齒白的漂亮魅力。


    阿戎反手甩去喝空了的玻璃杯,卻又被晃碩躲開,玻璃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破碎聲響。


    “這次又在誰手裏做事?”阿戎冷淡地問了一句,看上去習慣了和晃碩這般互動,並沒有繼續,也沒有可惜自己店裏少了一個酒杯。


    晃碩放過了又縮成小兔子的蔸娘,單手按著吧台的桌麵,用力一撐,輕巧地落坐在吧台桌上,高高地環視著整個酒吧裏的人群。祂不緩不慢地迴答:“難怪叔伯們不喜歡你,這種問題也這麽直白地問。林老板可是精明得不像話呢,你怎麽這麽多年沒學一點。”


    “愛說不說。”戎不耐煩地嗆迴去。


    “哎呀呀……”晃碩搖頭晃腦笑起來,九股細長的辮子甩來甩去。


    蔸娘夾在他們當中,左看看,右看看,大氣不敢出,生怕他們從那一句話開始,忽然變成廝打。


    “陸伯。”晃碩頓了一會兒,迴答了那個問題。


    戎輕輕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麽。


    晃碩帶來的女伴們已經霸占了舞池,混亂地玩鬧、叫喊著。蔸娘看著她們胡亂揮舞纖瘦的胳膊,在藍色和粉色混合的燈光下,變得虛幻,像是珊瑚在海洋裏肆意生長,沒有有意識的企圖,但是輕而易舉地散發出怪異的蜜香,吸引即將被捕食的魚群。


    蔸娘望著,又是一陣莫名其妙的心驚肉跳。


    金發的女伴黏糊糊、甜膩膩地從舞池裏唿喚晃碩:“甜心——別坐著啦!進來陪我們嘛!”


    晃碩跳下桌子,輕輕落地,應聲往她們的方向去。


    阿戎麵無表情地看了晃碩那群人一會兒,轉頭對酒保說:“祂賬上的酒水都加百分之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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