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霞奴天生怕癢,原本睡迷了的,給他一摸又醒了,一麵低聲嬌笑道:“做什麽?快別鬧,怪癢的……”


    三郎見渾家嬌媚,心中如何不愛?摟了婦人就要求歡,唬得碧霞奴縮進棉被裏頭低聲道:“我的哥哥兒,你當誰都跟你妹子一般橫針不拈豎線不動的麽?明兒還要生受我一天,良人,饒我罷……”


    張三郎見渾家這般楚楚可憐的求饒,心腸早已軟了,連忙放了她,一麵也進了被窩裏頭,摟了婦人笑道:“說的好可憐見的,今兒的暫且記在賬上罷了,眼見也要鬧到四更去了,咱們早歇了吧。”夫妻兩個方才交頸而眠。


    到了第二日初一,陸陸續續就有來拜年的,多半都是些不常走動的三姑六婆,那張老爹原是家中獨苗,幾個姐妹都嫁到外鄉了,除卻當日發喪時候迴來過一迴,尋常並不迴門的,倒有些老街舊鄰,知道三郎頭年娶親,都憋著來瞧瞧新媳婦兒。


    碧霞奴自是個要強的性子,雖然昨兒鬧了半夜,今日依然侵晨就起來,洗了頭發,蘸著燈油柿漆,篦的油光水滑的挽了一個髻兒,把親娘留下的頭麵挑了一件垂珠金鳳釵斜插在鬢邊,穿了大紅穿花蝴蝶襖兒。


    那飛蝶撲花兒的花樣子是她自己繡上去的,花心兒都是用五彩米珠兒攢的,蝴蝶兒頭上用金線挑出來,頂上穿了兩顆米珠兒,走動起來顫巍巍的,莫說是鄉下,就是高顯城裏也找不出第二件來。


    底下配的水綠遍地金百褶裙子,裙角兒上頭繡著團花朵朵,腰間係著五彩絲絛,一根一根絡子打上去的,遠遠瞧了,霓虹閃爍一般。


    一雙周正金蓮,踩的是粉底兒高幫兒紅緞麵兒繡鞋,鞋麵兒上繡的是鴛鴦戲水圖樣兒,做的真切,一鴛一鴦分為一對,底下那碧青色線繡的水波紋兒,行動起來好似真有一對兒鴛鴦遊動,負著碧霞奴走動一般。


    那張三郎瞧見了碧霞奴這樣打扮,因讚歎笑道:“你莫要走遠了。”碧霞奴正梳妝,又不知丈夫為什麽無緣無故冒出這麽一句來,因撲哧兒一樂道:“我一個新媳婦子,自然隻在堂客席上應酬,難道還能跑出門外去不成麽?”


    三郎道:“那倒不是,隻是見你這一身行頭,遠遠的好像是個仙女兒模樣,隻怕我一眼沒看緊,就給你白日飛升去了呢。”


    說的碧霞奴掩麵而笑,夫妻正說笑,前頭王氏早就過來張羅道:“老三家的,堂客們都到了,嬸子大娘們都吵著要見見新媳婦子呢,快隨了我來。”


    碧霞奴聽了無法,隻得“噯”了一聲,打簾子出去了。到了前頭支應一陣,屯裏人何曾見過這般雲鬢花顏的女子,天上掉下來的一般,都爭著拉了手兒一處說話兒。


    碧霞奴雖然生得漂亮,怎奈年幼失怙,為人處事難免小心,倒不似一般美貌女子恁般驕縱,好溫克性兒,說了幾句話兒,哄得那些嬸子大娘們隻說王氏養兒得濟,娶了一個金娘子在房裏。


    那王氏麵上十分得意,教碧霞奴招唿堂客,自己卻拉了席上一個老媽媽子出來,往上房屋中吃茶,原是小張莊兒的官媒婆子,夫家姓夏,人都叫她夏婆子。


    王氏與她倒了茶來,兩個坐在炕上吃茶,因笑道:“前兒嬸子給我提的那些後生裏頭,我和閨女商量了,都覺得那何捕頭何大郎是個好的,如今過了年閨女也話說兒就十五了,還要偏勞她嬸子給費費心,說下這一門親來,也了解了我老身的一個心願了。”


    那夏婆子上了炕就踅摸吃的,見桌上一盤瓜子兒,連忙抓了兩把在手裏嗑了起來,嗑了幾個方才笑道:“不是我攔著大娘高興,隻是勸閨女還是說別家兒吧,何家是不中用的了。”


    把王氏唬了一跳,連忙拉了她問個究竟,原來那何大郎自從斷弦以來,因為家道殷實,身上又穿著官衣兒,在衙門口兒也得煙兒抽,是縣尉老爺座下第一等的能員幹吏,整個兒高顯縣城裏的官媒婆子都嚷嚷動了,憋著勁要給他說一房續弦的。


    先前派了人往喬家求婚了好幾次,都給二姐兒拒了,自己在這件事情上頭便不上心,無奈那些官媒婆子成日裏踢破了門檻子,那何大郎又不好把心事對別人講,隻怕人家笑話他一個大老爺們兒倒會癡情,隻在一棵樹上吊死,隻得裝腔作勢也偶爾相相親。


    這夏婆子就隻當他心意迴轉過來,不再戀著二姐兒了,才又說了張家的五姑娘,誰知自從何大郎的女兒歡姐兒認下喬二姑娘做了幹娘,他自以為得計,想著隻怕二姑娘如今大了,又沒處安身,再求一求三郎和他渾家去勸和勸和,或許就能成事,所以近日媒婆子再去提親的一概不見,挑明了隻求喬家的女兒。


    王氏聽了夏婆子一番說辭,知道事情也迴轉不來,隻得歎息,誰知那張五姐倒是眼尖,隻因王氏對她提過說親之事,在堂客席上就冷眼旁觀著有哪些媒婆子過來拜年吃酒,一眼瞅見母親拉了那夏婆子進屋。


    女孩兒家哪有不關心自己婚事的?連忙躡手躡腳的跟進了後院兒,躲在母親正房的窗根兒底下聽賊話兒,不想正聽見那何大郎隻愛喬家二姐兒,真氣了一個三屍神暴跳五靈豪氣飛空,怎麽他們喬家的女孩兒就個個兒都招人喜歡,自己就到處人嫌狗不理的……


    這廂王氏送了夏婆子迴堂客席上吃些酒飯,自己迴了後院兒來在繡房門首處,想著如何對那張五姐說起這件事,隻怕那孩子驕縱,又要哭鬧一迴。隻得堆了笑臉兒下來推門進去。


    見五姐早已哭得滿麵淚痕倒在炕上,倒是唬了一跳,連忙過來推她道:“好孩子,快別哭,是誰給你氣受呢?大節下的你這是做什麽……”


    那張五姐悶了被窩哭道:“她喬家的女孩兒都是天上的仙女兒,我們是爛泥扶不上牆的了!如今她家大姑娘是我嫂子,我也不敢和她比,原是拾鞋也不配的,那二姑娘也無非顏色好些,我瞧著品格兒也是個掐尖兒要強的,與我一般,為什麽處處要我的強!”


    王氏聽了這話歎道:“好孩子,這事兒與親家小姐不相幹的,人家那心事都是幾年前種下的,一則夏婆子那老貨沒與我說清楚,二來也是為娘的太急躁了些,沒問清楚始末緣由就冒然給你提了,幸而沒有旁人知道,還不想幹的,與你名聲上頭也沒妨礙,既然沒緣分兒,咱們再瞧著罷咧,過了年給你說個好的。”


    張五姐吃了這一迴暗虧,丟了臉麵,自此再不肯提起說親之事,王氏要圖個聘禮錢隻是不能如願,又不好強著閨女,隻得暗氣暗憋的,這是後話。


    忙了一日,官客席堂客席的賓客漸漸的散了,丟下一地的雞骨鴨翅瓜子兒皮,王氏和五姐沒瞧見一般,早早兒躲進後院兒歇下了,那張四郎更甭提,吃醉了酒胡亂吟些詩詞歌賦,沒有一半兒是記得瓷實的。


    喬姐兒和三郎是念過書的人,聽見了隻得強忍住笑,大姐兒教三郎扶了四郎迴去歇下,自己拿著掃帚將兩邊的席麵兒拾掇了,收下了折籮,先前做女孩兒時最是幹淨的,這樣別人吃過的東西再不肯動一星半點兒,隻是如今見夫家欠了外債,也少不得將自己的脾性兒改一改,收下來的湯水留著明兒一早下麵吃。


    端了往小廚房正忙活著,就聽見外頭有小孩子嬉笑之聲,倒把喬姐兒唬了一跳,心說莫不是哪家親友的孩子忘了領走,留在自家了,怎的這般粗心?連忙在圍裙上抹了抹手出去瞧。


    但見竟是三郎領著歡姐兒正來找她,碧霞奴見了連忙上前接住了抱起來哄著,一麵問三郎道:“方才官客席上何捕頭來了麽?怎麽吃了酒倒把個大姑娘丟下不管了。”


    說著又瞧歡姐兒,但見活潑潑的不像嚇著了模樣。那張三郎笑道:“明兒初二,各家媳婦子都是要迴門的,何大哥也要往先頭大嫂子家裏走走,隻因姐兒的外祖父母都年邁多病,見了麵彼此傷心,往年大哥都不曾帶了姐兒去,寄在衙門口兒裏怪冷清的,方才與我說起此事,托我們看顧一天,我想著她和二姐兒倒好,就留下了。”


    碧霞奴知道那何大郎還不曾死心,隻打定主意求了自家妹子在房裏,幾次三番探問二姐兒,都不肯點頭,隻怕是心裏沒有那個意思,隻是如今丈夫既然答應下來,也隻好留下再說,因哄著歡姐兒笑道:“既然恁的,姐兒和我睡吧?”


    歡姐兒素來與碧霞奴姐妹親近,聽見這話如何不依?連忙伸手摟住了喬姐兒的粉頸磨蹭起來,一麵笑道:“和嬸子睡!”


    張三郎見自己替朋友兜攬事情,竟把個如花似玉的渾家讓與這小奶娃兒受用,隻得苦笑了一聲,見歡姐兒年小不理論,伸手就拉了喬姐兒的手攏在袖子裏摸索著。


    碧霞奴含嗔瞟了他一眼,甩了手笑道:“你去兄弟屋裏睡吧,明兒早起還要迴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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