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仙姑千恩萬謝的出了喬家門兒,上了小驢兒就往家來,再不曾想到自己的幹兒子李四郎能來鄉下瞧她。卻說李四在這高鄰家中吃了半日的茶,他一個高顯縣城裏頭長起來的哥兒,與這些農人有什麽可聊的?不過說些稼穡天時等語,又不大懂,正在沒趣兒,那鄰居卻是眼尖,指著柴扉外頭笑道:“你瞧瞧,那不是仙姑?”


    李四郎順手望去,但見那三仙姑就騎了一匹小驢兒來家,定睛看時,但見這位幹娘穿紅戴綠描眉打鬢的,跟戲台子上頭下來的一般,那鄰居老爹趕忙領了四郎出去笑道:“老姐姐,你幹兒子從縣城裏下來瞧你來了,你倒好福氣呀。”


    仙姑聽了這話倒是一愣,左一眼右一眼,上一眼下一眼,隻把個李四郎打量了八八六十四眼,端詳了半日方說道:“這是四郎不是?”李四郎見了趕忙迎上前打躬笑道:“幹娘,幾年不見,您老倒瞧著我眼生了。”


    三仙姑見果然是自己的幹兒子,哎喲了一聲,笑道:“你說說,這都幾年沒來家了,也難怪我認不得了。”說著,娘兒兩個謝過了高鄰,四郎隨著仙姑進了自家院兒內,那三仙姑就往屋裏讓。李四郎搭訕著笑道:“一向少拜望您老,如今身上還硬朗?”


    仙姑聽了,啐了一聲道:“還好意思說呢,小白眼兒狼,當日我老妹妹在的時候,一口一個幹娘叫的怪親熱的,如今這姐兒幾個說話兒間陸續都沒了,你們這些崽子也不說來家瞧瞧我這孤老婆子……”說著,眨巴眨巴一對三角眼兒,倒擠出幾滴答金豆子來,往排扣上抽出手絹兒,做個哭天抹淚兒的架勢。


    李四郎見了,不等她發作,親親熱熱上得前來攙著幹娘笑道:“娘罵得對,論理我們做晚輩的逢年過節自然應該來瞧瞧娘的,隻是一來當日我爹娘去世,出殯看墳折變了家中不少東西銀錢,實在是家道艱難走動不起,後來又給您老娶了一房兒媳婦兒,家裏添個小孫兒,也是走不開,這幾年哥兒大一點兒了,才得了空兒迴鄉來瞧瞧您老,我渾家再三再四囑咐我,這一迴家來,定要接了您老人家家去,叫我們公母兩個盡盡孝,多住幾日在城裏逛逛。”


    三仙姑聽見幹兒子要帶她上城逛逛如何不樂意,心想著自從自己金蘭姐妹伸腿兒去了,這一門親戚很少走動,如今李四郎來接,想來是家裏發達了,接了自己過去享幾日清福也未可知,連忙滿麵堆笑下來往屋裏讓,開了箱籠就收拾包袱皮兒,一麵笑道:


    “幾年不見,你這小廝兒倒是出息了,怪到人家都說有了媳婦兒忘了娘,你倒好,連幹娘也忘了不成?”說的李四郎嗬嗬兒一樂,一麵幫襯著幹娘拾掇,見她進了內間屋,不一時仍出來,身上已經換了家常衣裳,將臉上描眉打鬢妝束除了,洗了個清水臉兒笑道:“剛才去一戶人家跳神,讓你見笑,若是恁般進城去,花兒啊粉兒啊的,豈不是成了老妖精了。”


    一句話倒是提醒了李四郎,連忙笑道:“幹娘不敢收拾,記著把跳神一應之物帶上吧。”三仙姑聽了這話不解道:“怎麽,你家哥兒魂兒不全,倒要老娘進城去給他叫叫魂兒不成?”


    李四郎心說這老貨倒跟自己的渾家想到一塊兒去了,因笑道:“請幹娘給我們家小子也瞧瞧前程,還有一件,我有個把兄弟大哥,當日幼學童蒙之時就是同窗,素來我們兩個最好,就連如今這個更夫的差事也是這位哥哥幫襯著謀劃的,偏生前兒打更的時候在老娘娘廟門前撞客著了,說是驚了玉女娘娘的駕,迴到家中就落炕起不來,病了兩日,方才好些,這一迴接了娘往家去,好歹也給他瞧一瞧,可要緊不要?”


    三仙姑聽了倒是吃了一驚,疑惑道:“這老娘娘廟倒是怪了,怎麽成日裏遇見撞客之事,今兒鬧金剛,明兒鬧玉女的……這也罷了,小孩子家家沒見過大陣仗,虧你還是更夫出身,三更燈火五更雞,什麽奇奇怪怪的事情不見呢,保管你老娘一去,這個祟就算是送走了。”


    李四郎見幹娘打了包票,心中自是歡喜,娘兒兩個收拾了包袱皮兒,三仙姑教李四從炕洞裏摸出一個小布包兒來,紙兒包紙兒裹一層一層打開來,裏頭有幾個小金鎖,挑了個頂大的笑道:“給我金孫戴的。”


    李四連忙謙遜不收,無奈三仙姑執意說這是佛前供著的,戴上了管保長命百歲,李四見好個口彩,也不好不收的,隻得半跪在炕沿兒上謝過了幹娘,母子兩個拾掇整齊了,滅了灶上的火,將院門兒鎖了,那三仙姑央了隔壁鄰居看家,說自己幹兒子下鄉來瞧瞧,接了自己上城逛逛,聽了鄰居幾句豔羨的話兒,自家覺著十分得臉。


    娘兒兩個來在官道上雇了車,一路又往迴趕,且喜天剛擦黑兒時候就迴在高顯縣城之中。李四引著先往自己家中勾當,招唿渾家出來接著,李四的渾家杜嬈娘見了三仙姑,神仙一般,十分熱絡讓到屋裏,端茶遞水兒很是殷勤。


    那三仙姑見幹兒子這一迴算是出息了,心中也喜,自以為晚景有靠,又見他家裏的哥兒生得雪團兒一般,十分討喜,遂取了帶來的金鎖給這小孩子戴上,李四郎夫妻兩個又是一番謙遜感謝不必細表。


    一時間到了掌燈時分,李四吩咐渾家往街上豬肉鋪子裏秤來半斤肉剁了餡兒,裹餃兒給幹娘吃,那杜嬈娘原先也是小門小戶出身,肯信跳神這些鄉下的玩意兒,自己在廚下收拾整齊了,把牙一咬,把心一橫,裹了幾個整蝦摳出來的蝦圓子進去,好教這位仙姑滿意了,也保佑自家孩兒沒病沒災兒的。


    果然那三仙姑吃了兩口,“嚇”了一聲道:“哎喲老四,你如今闊啦,裹餃兒罷了,裏頭倒擱了蝦圓子進去,原先還說你家道艱難走動不起,可見是哄你老娘玩的。”


    那李四郎知道都是渾家搗的鬼,一麵瞪了他老婆一眼,嘻嘻一笑道:“娘說哪裏話,當日為了討這敗家娘們兒實在是淘虛了家底兒,還不是為著她手上沒個忖量,胡吃海塞慣了,到如今方攢下薄薄的一份家私,才有底接了您老上城來住幾日。”


    杜嬈娘聽見李四說她,當著幹親的麵又不好發作,隻得一麵賠笑道:“娘別聽他醉漢嘴裏的胡唚,多用些酒果兒,不夠時籠上還熱著一盤子呢。”一麵飯桌底下恨恨踩了李四郎一腳。


    那李四郎吃了渾家暗算,又不好說的,隻得厚著臉皮幹笑了幾聲,一家子團團圍坐了吃飯,李四郎對幹娘說道:“估摸著今兒我那結拜哥哥許是能當差了,不如這會子我接了娘去尋尋他,帶了您老人家往那老娘娘廟門前瞧瞧,看到底有些什麽古怪,也好知道我這哥哥得罪了哪一方的尊神,對症下藥與她燒一掛紙錢送了,一勢去了病根兒才好。”


    三仙姑吃的舔嘴抹舌的笑道:“你家大娘子好手段,端的百伶百俐,落在你小子手上倒是可惜了,這也罷了,咱們就去。”


    那杜嬈娘聽見幹娘誇她,臉上堆笑下來說道:“一籠餃兒不值什麽,隻是才吃了飯隻怕油膩膩的,出去冷風一吹凝在心裏不好,等我沏了釅釅的茶與幹娘吃兩杯再去吧。”說著起身往小廚房裏整治了一壺女兒茶來燉了,端上來與三仙姑吃。


    那三仙姑也是吃得有些存住了,痛喝了兩碗,對李四郎笑道:“你討了這樣的老婆在家裏,怎的還說不好呢,如何才是好?當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說的李四郎臉上一紅,直瞅著他渾家笑。


    李四家的也紅了臉,端了剩菜剩飯往後頭去了,這廂李四郎打發幹娘收拾妥當,帶了一應應用之物,吩咐渾家看緊了門戶,自己帶了幹娘一路往更房裏趕。


    果然遠遠的瞧見張三郎依舊提了氣死風燈在外頭迎著,見了他笑道:“你這一半日辛苦了,果然將老太太送迴去了,我家中近況怎樣,五姐可好?”李四郎還未及答話,忽然見他身後搖搖晃晃的閃出了一個婆子來,見了張三郎道:


    “嚇,這就是你說的那位結拜哥哥?哎喲喲,倒好個身量兒模樣兒啊,生得廟裏的金剛一般,大夜裏的隻怕不是他撞客了旁人,倒是旁人撞客了他了!”


    張三郎原沒瞧見李四身後有人,忽見躥出一個婆子來,說了一車的瘋話,倒是唬了一跳,也不知此人與李四郎是何關係,什麽輩數,倒也不敢稱唿,隻拿眼睛瞟著李四郎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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