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多時,朱政便來了桃夭宮,他一見楚瀛,麵上有些許的詫異,很快收斂,旋即恭敬欠身,“皇後娘娘萬安,王爺萬安。”


    長安揚一揚臉,晚香會意,立刻將東西呈了上來。


    朱政恭敬接過,他注目片刻,又撚起藥渣輕嗅,臉色已是越來越難看,略一沉吟,終開口道,“皇後娘娘,這藥方是微臣開的,但是裏麵的用量,卻是被人偷偷更換過了。”


    長安的眼底驟然蓄起冷冽的寒光,逼問道,“可是朱砂過量?”


    朱政臉上閃過一絲烏雲般的陰翳,低沉了聲音道,“是,大皇子的藥裏,被人加了足量的朱砂。朱砂少量服用可鎮心安神,清熱解毒,但是這裏麵的朱砂,卻足足被人添了一倍的量,長久大量服食,實在是要至大皇子於死地啊……”


    朱政的話音未落,無盡的恨意已經在長安的胸腔裏劇烈地翻騰著,她死死地忍耐著,出口的話語卻字字犀利,“她給雲珂下了多少的藥量,你也照著這個分量,每日給六皇子服用。”


    朱政聞言大震,“皇後娘娘,這……”


    “她要本宮死,本宮也不會讓她好過。”森森冷意凝成長安眼底無窮無盡的恨意,她的身體劇烈顫抖,隻覺得徹骨森寒,“她想要爭儲,本宮就讓她徹底死了這條心。”


    “不可!”楚瀛的麵色越來越陰沉,語氣陡然間淡漠如霜,“無論如何,孩子無罪,不要傷及無辜!”


    長安驀然迴首,言語沒有絲毫容情之處,“可是她要害死本宮的孩子!本宮不能坐視不理!”


    楚瀛沉靜了目光,擺手示意朱政下去,轉而沉聲道,“長安,你要想好了,你的手上,不能再沾染許多無辜的鮮血。她們怎麽對你,你若是再怎麽對她們,便是如同她們一般了。”


    長安的眸光漸漸低沉下去,她沉默須臾,忽然冷笑,“可是我又有什麽辦法,我已經走上這條不歸路了,沒有迴頭的路可選,隻能越走越遠。”


    “長安……”楚瀛凝眸注視著她,目光深沉,卻是萬般無奈。


    身處高位,必要自保。


    她沒有做錯,可是這樣的方式,實在太過殘忍。


    他從小到大,見過後宮太多深不見底的陰影。比起前朝的殺戮,後宮更是人性的泯滅,那一個個姣好容顏的女子,機關算盡,隻為求得帝王歡心,為了那點榮耀,為了那些莫須有的寵愛,她們可算虛妄一生。對於那些人麵獸心的後妃們,楚瀛一向深感不齒。可如今,連長安也變成了這個樣子,他除了心痛,卻也無計可施。


    他望住長安,紛紛心念糾纏在思緒的淩亂之間。


    那一年,新帝剛剛登基。他入宮來,望見楚洛正在庭院裏陪著她蕩秋千。微風簌簌,漫天的桃花盡數飛舞,她的笑顏,明亮得幾能照亮大楚皇宮的整片天。那樣的笑,是真心實意的,他希望她能一直這樣歡悅下去。這麽多年,他陪在她的身邊,也是一樣的道理。他做不了什麽,隻能以一己之力庇護住她的一片天。


    唯此,便也足矣。


    然而他此時此刻也清醒地意識到,麵前的沈長安已經不再是那年剛入宮時的賢妃了,可是無論她變成什麽樣子,他還是願意護著她,隻要她周全,便是一世長安。


    於是他沉默起身,她忽然抬首望他,目光交接的一瞬間,他分明看到她的眼底有淚光閃動。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沈長安,你失望了吧?”


    楚瀛以平靜的目光相對,“你永遠都是長安。”


    “你走吧。”長安沉沉閉目,她默然片刻,終而輕輕啟唇道,“楚瀛,你有大好的前程。不必為了我趟這一趟渾水,我已經沒有做好人的機會了,可你一直都是個好人。”


    接著,便是兩下的靜默。


    外頭風聲簌簌,他拄著拐,一步一步緩緩地離去,淡淡的日光把他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


    楚瀛走到廊下,忽然望見滿園桃花正盛。桃花朵朵,紛然而落。他輕輕一笑,折下一枝蔽於懷中,心中是沉沉的堅定。


    桃夭宮側殿,長安剛剛走進,便見得朱政正在給雲珂請脈。雲珂身邊的小宮女一臉怯怯地望著他,雲珂卻向她擠一擠眼,笑道,“清荷,幫我把外裳拿來。”


    被喚作“清荷”的宮女答應著去了,取過雲珂的披風,雙手奉上道,“大皇子。”


    雲珂玩味一笑,卻不自己動手,“幫我係上。”


    清荷的一張秀麵忽然浮起一抹潮紅,低首下去道,“大皇子,這……”


    “快點。”雲珂麵帶溫色,向她溫柔一笑。


    這一幕落在長安眼裏,她的眼瞼忽然一垂,出聲喚道,“雲珂。”


    雲珂聞聲一怔,趕忙起身,“兒臣給母後請安。”


    清荷也嚇得一凜,立刻躬身下去道,“奴婢給皇後娘娘請安。”


    “都起來吧。”語畢,長安不去看她,徑直走到雲珂麵前,溫聲道,“晚香說你今日頭暈心悸,可好些了?”


    雲珂明朗一笑,倏然道,“兒臣沒事,母後放心吧。”


    長安點點頭,轉首瞥了清荷一眼,見她一味低著頭不說話,不覺出聲囑咐道,“好好照顧大皇子。”


    “是,皇後娘娘。”清荷聲音細細柔柔,雲珂不由得注目於她,唇邊泛起秋水漣漪的笑意。


    長安望了雲珂一眼,心下澄明一片,她走到朱政身邊,放低了幾分聲音道,“朱太醫,借一步說話。”


    朱政頷首與長安進了偏殿,長安再按捺不住,便開口問道,“大皇子如何?可有中毒之像?”


    朱政輕輕擺首,有禮躬身道,“迴皇後娘娘,微臣給大皇子診脈,並未發現大皇子有中毒之兆。大皇子服用安神湯已經兩月有餘,如中朱砂之毒,此時應該會伴隨著其他症狀,可大皇子脈相平穩,並無大礙。”


    長安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不覺蹙眉道,“那雲珂近來的心悸,暈眩又是怎麽迴事?”


    朱政微一頷首,恭聲道,“迴皇後娘娘,大皇子出現這些症狀,是因其日常勞累所致,隻是看大皇子的情況,像是並未服用任何安神的藥物。”


    長安微微凝神,眼中忽然閃過一道光亮,她沉了聲問道,“晚香,伺候大皇子的人有哪些?”


    晚香靠近長安身側,恭謹答道,“迴皇後娘娘,貼身伺候大皇子的,是以前宮裏的小太監,還有幾個年長的姑姑,再近一點的,便是大皇子身邊那個叫清荷的丫頭了。”


    長安心念微動,聲音聽不出半分喜怒,“把她帶來。”


    清荷很快便被帶到了桃夭宮的正殿,她看到晚香將大門鎖上,便立刻慌了神。


    坐在上首的長安麵上沒有一絲的表情,她垂眸把玩著手上的戒指,卻在不經意間散發出一陣迫人的寒意。


    “大皇子平日裏的膳食都是你負責的?”


    清荷不敢遲疑,恭首答道,“是。”


    長安望她一眼,目光更加凜冽,“那安神的湯藥也是你親手煎的?”


    清荷心下是一陣又一陣的恐慌,卻又不敢不答,隻得道,“是。”


    “賜死。”長安麵色冷冽地吐出兩個字來,瞬間便有小得子和小善子從內殿出來,伸手就要去拉跪在地上的清荷。


    “皇後娘娘饒命,皇後娘娘饒命!”清荷滿臉的淚痕,不住地在地上叩首,殿內靜極,她額頭觸碰地麵時,發出一陣咚咚的響聲。


    長安輕輕蹙眉,麵上的表情隨著風動隱隱搖擺不定,她擺手示意兩人下去,忽而啟唇問道,“本宮想問問你,貴妃給了你什麽好處,可以讓你這般陷害大皇子?!”


    清荷嚇得驚魂未定,她惘然抬起頭來,淚水如秋洪奔瀉,“皇後娘娘明鑒,奴婢真的什麽都沒有做啊!貴妃娘娘雖然指使奴婢謀害大皇子,可奴婢並沒有這麽做啊!還請皇後娘娘明鑒!”


    長安唇邊的微笑淡淡,她撫了撫鬢邊垂落的流蘇,淡然道,“起來吧。”


    清荷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睜大了眼睛看向長安,麵上俱是驚恐不定。


    “本宮知道你沒有這麽做,不過是唬一唬你罷了。”長安語氣和緩,笑得從容而寧和,“沒想到你這麽快就認了,也省得本宮浪費口舌再去問你了。”


    清荷盈盈拜倒下去,“奴婢做過什麽,沒做過什麽,問心無愧,不敢欺瞞皇後娘娘。”


    “你倒是機靈。”長安微微一笑,麵上平和得波瀾不興,“但是你忘了一點,本宮雖然不是大皇子的生母,但是也撫養了大皇子許多年。本宮膝下無子,雲珂就是本宮唯一的孩子。你若是想嫁給雲珂,貴妃是幫不了你的,隻有本宮允了,你才有機會飛上枝頭當鳳凰。”


    長安將話一字一字地柔和吐出,更是激起了清荷心中的陣陣驚恐。


    她徐徐恭敬拜倒,沉聲道,“奴婢隻想忠心伺候大皇子,不敢有二心。”


    “你這般聰明,留在貴妃身邊,真當是可惜了。”長安含了一抹沉穩的笑意,幽幽望向清荷,“本宮留你一條命,讓你以待來日。你還是貴妃的人,在貴妃麵前,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本宮不用囑咐你,你自己心裏也清楚。”


    長安的聲線不高,卻是沉沉灌入清荷的耳中。


    她不敢起身,隻得又磕了三個響頭,眼中忽然閃過一道流星般的光彩,“奴婢謹遵皇後娘娘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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