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暴雨襲城,水聲滂沱。


    太後自永福宮中被雨聲吵醒,悠悠醒轉了過來。她幹啞著嗓子,輕輕向外喚了兩聲,“惠芝,惠芝……”


    但她人在病中,聲音太輕,很快就被這暴雨聲淹沒了。


    天邊一記驚雷厲聲而下,窗扇大開,隱隱約約的,竟有一個沾滿鮮血的身影在窗前忽閃而過。


    隨著一陣冷風的灌入,太後的身體劇烈一顫,但到底是經曆了幾十年是是非非的深宮老婦,哪裏能輕易被這點嚇到。她掙紮著起了身,剛走到窗扇前,還沒來得及站定,那一道血紅的身影又重新出現,她細若白骨的手指猛地一下伸出來,緊緊扼住了太後的脖子。


    太後是病透了的人,哪裏還有力氣與她對抗,隻能嘶啞著嗓子喊了兩聲,在她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那隻手忽然鬆開了,太後捂住心口怔怔望去,發現麵前那張慘白布滿鮮血的臉竟是歿了的李太妃!


    她的臉上,一道一道,全是用剪刀劃出的傷痕,那結了痂的傷口卻仍然滲出絲絲的鮮血,她的麵孔緊緊貼著太後的臉,太後哪裏還說得出話來,大唿一聲,直直向後倒了下去。


    太後這一次暈厥,卻一直都沒有醒過來。她在昏迷中冷汗涔涔,口中還念念有詞。


    長安守在太後的身側,不禁寒毛直豎。她望向朱政,輕聲問道,“再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朱政一拱手,恭敬答道,“太後是受了驚嚇暈厥,大補的湯藥都已經灌下去了,還是沒有作用。”


    長安望了病中的太後一眼,沉沉頷首道,“本宮知道了。”


    永昌十五年四月的一個夜晚,沈長樂臨盆。皇帝連同眾人皆去往相宜殿,隻有沈長安秉著皇後的職責,替皇帝守在永福宮中。這一夜,太後突然睜開了眼睛,惠芝又驚又喜,連忙向殿外喚道,“皇後娘娘,太後醒了!”


    長安彼時正坐在側殿中,聽見惠芝的唿聲,立刻趕了過來。


    太後看著那朱紅的身影悄然而至,她沉沉閉目,眼角卻流下了一行清淚,“皇後。”


    印象裏,自從長安立後以來,太後極少這般親切的稱唿她為“皇後”,長安心底沉沉一顫,握住太後的手道,“臣妾在。”


    太後的嘴唇動了動,輕輕吐出幾個字來,“皇帝呢?”


    長安眼眸一垂,“沈昭容要生了,皇上在相宜殿。”


    太後沉重閉目,卻是劇烈咳嗽了兩聲,她蒼老的麵容上盡是痛苦的神情,最後顫顫巍巍地說出一句話,“不爭氣!”


    長安心下沉痛,轉首向身邊的晚香吩咐道,“去請皇上來。”


    晚香答應著去了,太後卻隻是輕輕搖了搖頭,語意寥寥,“哀家快不成了,怕是等不到皇帝來了。”


    太後的麵上有近乎於絕望的慘白,長安看在眼裏,心底愈加煎熬。入宮十五年,她向來與太後不睦,最初的幾年,太後安排鍾毓秀進宮,沒少為難過長安。可此時此刻,看到這個蒼老的婦人衰敗到這步田地,長安亦是心中酸楚。原來再美的女人,再深的算計,享盡了榮華富貴,但在死亡麵前,都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神思恍惚間,太後忽然緊緊握住了長安的手。長安能感覺到,這樣的力度,已經是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於是她靠過身去,輕聲喚了一句,“太後。”


    太後勉強支起身子,麵色漸漸淡然,她似是想起了什麽,沉默了一會兒,眼淚卻肅然而下,“哀家昏迷的這些日子,夢見了好多的人。哀家見到了先帝,他看到哀家現在這副樣子,痛斥哀家是個毒婦,害死了他的孩子和嬪妃們,可哀家不肯啊,就緊緊抓著他的手不放開……後來,哀家還見到了洵兒,他騎著戰馬,走到了哀家的麵前,他對哀家說,‘母後,你終於來了。’哀家一聽這話,眼淚就掉下來了,哀家有整整十五年沒有見過他了,可他的樣子,卻還是十幾歲的少年,哀家就說,‘孩子,母後也很想你,所以才來陪你了。’還有,哀家還看見了淑慎,她一身皇後朝服,眼淚汪汪地望著哀家,問她的雲珂好不好,哀家麵對著她,卻是無法迴答啊……”


    長安心下一陣緊縮,她一低首,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強撐著道,“太後,如果您見到了李皇後,您幫臣妾告訴她一句,雲珂在臣妾這裏很好。”


    太後沉重的點一點頭,她靜靜注目著這永福宮的一切,從頭頂的幔紗羅帳,到宮裏的一磚一瓦,每一處,她都仔仔細細地看過了,一遍又一遍。長安也隨著她的目光,望著這雕梁畫棟的永福宮。她記得自己第一次來永福宮的時候,曾經為這裏的一切而感到震撼,這裏住著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享受著最高權位的榮華富貴。可如今的永福宮,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從未變過,但空氣裏卻充斥著行將就木的味道。


    太後微微笑著,聲音低低切切,“哀家怕是不成了,到了下麵,有人念著哀家,也有人恨著哀家,可他們都在等著哀家,哀家最終,還是要迴到那個地方去的。


    長安心中一顫,忍不住落下淚來,“太後,如果您見了雲璟,能不能幫臣妾看看他,告訴他一聲,他的母後很想念他,是母後對不住他,真的對不住他……”


    長安的眼淚落個不停,太後伸出手來,輕輕撫了撫她的鬢發,溫聲道,“孩子,不是你的錯,生在皇家的孩子,總是逃不過這個命數。雲璟也是哀家的親孫,他就這樣死去了,哀家如何能不痛心……”


    長安啜泣不已,太後緊緊握了她的手,囑咐道,“皇後,你一步錯不要緊,可你不能步步錯,錯一輩子。如果你再錯下去,就什麽都完了。”


    長安的心中猛地一沉,油然生出無限的淒苦之意,“我從重華殿的那場大火中逃出來,是為了雲璟,可是現在雲璟也沒了,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太後眼角有微亮的淚光,眼中卻有抑製不住的痛苦,“哀家當初不中意你為皇後,可這後位,到底還是到了你的手裏。有多少人盯著你這個位置呢,你必須知道,也必須防範。有多少人等著你犯錯,等著你倒下,你必然不能遂了她們的願。記住,你當年是怎麽扳倒宋昭儀的,現在就怎麽扳倒其他人……”


    長安微微瞠目,“太後……”


    太後的神色痛苦而疲憊,眼角忽然滑落兩行清淚,“哀家這一輩子,為自己打算過,也為皇帝和洵兒打算過,可哀家半個身子都埋進黃土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哀家的雲珂……”


    長安定了定心神,肅然答道,“您放心,雲珂在我這裏,不會出任何意外。”


    “在皇家,平安從來不是最重要的,隻有權力,才是最要緊的事。”太後眼中閃過一絲心痛與不甘,沉聲道,“皇後,雲珂是哀家的指望,也是你的指望。”


    話音未落,殿外忽然隱隱約約傳來一陣歡悅的聲音。


    長安臉色微微發白,知道太後這個時候聽不得任何喜慶的聲音,便小聲向惠芝道,“去把窗戶都關上。”


    “不必了。”太後的嘴角蘊了一縷徹寒之意,像是生命最後一刻的掙紮,“是沈昭容生了吧。看樣子,生的是個皇子。”


    長安默默沉吟,思緒有一瞬的飄忽。


    “皇後,現在落在你身上的擔子越來越重。昭容野心大,心思重,你不得不防。你如果不想被人從這個位置上推下來,就想辦法保住你自己。”


    長安暗暗低首,“臣妾明白。”


    太後眉心一蹙,忽然大口的喘起了粗氣,長安見狀,立刻急道,“快去把藥拿來!”


    惠芝應了一聲,小跑著去了,太後卻將藥碗輕輕一推,歎了口氣道,“再喝多少也是浪費了。”


    惠芝聞言眼圈立刻一紅,“太後……”


    太後咳了兩聲,鄭重地望向長安道,“你記住,昭容害了雲珂,哀家必然不會放過她,可皇上護著她,哀家就是想廢她進冷宮,也是沒法子的。皇後,你要明白,這是皇帝的後宮,後宮裏的人鬥來鬥去,不過就為了皇帝一個人。有了皇帝,什麽都有了,沒了皇帝,這一輩子,也就算完了。”


    語畢,太後看著長安麵色凝重的樣子,微微歎了口氣道,“哀家累了,想睡一會兒,你迴去吧。”


    長安默然頷首,卻不願意離去,“太後,皇上一會兒就來了……”


    還沒等長安說完,太後便輕輕點了點頭,“哀家知道了。”


    長安斂衣起身,恭謹道,“臣妾告退。”


    然而,那一日太後並沒有等到皇帝來,就崩於永福宮。


    太後的喪儀辦得尤為隆重,皇帝親自戴孝三月,後宮嬪妃們素衣守孝,除了剛剛生子的沈長樂不必參與喪儀,行跪拜大禮,其餘嬪妃都要按了規矩為太後守孝。


    太後崩後三月,冷苑裏的舒太妃也過世了。


    長安與楚瀛立於冷苑之中,看著這人去樓空,滿園蕭索的景象,不禁沉沉歎一口氣。


    “你還怨恨太後嗎?”長安望向楚瀛,輕聲問道。


    楚瀛的眼波微微一沉,眼中有沉重的陰翳,“我沒辦法不恨她。”


    長安在心底微微歎息,麵對著楚瀛,陡然升起一股憐憫與悲戚,“可是太後現在也不在了。”


    “長安。”楚瀛悄然注目與她,眼底露出幾分溫情,“我不希望你成為太後那樣的人。可我也不希望,你成為我母妃那樣的人。”


    長安失落地笑笑,如常的口吻裏卻多了幾分無所畏懼的堅毅,“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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