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不知昏睡了多久,等她醒來的時候,還是在熟悉的桃夭宮中,是晚香和寒煙陪在她的身邊。


    晚香端了一碗湯藥來,小心翼翼地替她吹涼了,溫聲道,“主子,皇上昨兒守了您一夜,剛剛去上朝了,您起來喝點藥吧。”


    長安睜著雙目,望著這空曠寂寥的桃夭宮,這才清晰地意識到,雲璟不在了,他確實是不在了。


    寒冷如九天冰雪,瞬間彌漫了長安的全身。


    晚香端著藥碗,看著長安癡癡惘惘,也忍不住淚眼朦朧道,“皇後娘娘,您要振作起來,不然四皇子看到您這樣,也不會安心的。”


    長安的腦海中空白一片,此時她什麽也不敢想,也什麽都不能想。


    隻要一閉上眼睛,雲璟的模樣就出現在她的眼前,一次又一次。


    她不是沒有失過孩子,可這一次的痛楚來得更為強烈。她親眼看著雲璟長大,又親眼看著他冰冷的身體躺在自己的懷裏。


    身為母親,世上再沒有另一樁事,比這更殘忍了。


    她沈長安這一輩子,過得並不順遂。她有那樣多的家人,可真心對她的,不過爾爾。長兄病逝,父親殉職,嫡子夭亡。這任其一樣,都可以要了她的命。


    可是她不能死啊。她的身後,還有虎視眈眈盯著她的妹妹沈長樂,有野心勃勃的母親,有鍾毓秀,有那樣多想看著她倒下的人。況且,她還有一個養子需要撫養。


    思忖間,門扇忽然輕輕一動,長安目視著楚瀛走到了她的身邊。


    “你來做什麽?”


    “我來看看你。”


    他的聲音溫然而又邈遠。


    長安以袖掩麵,聲音悲戚,“我都是半個死人了,你還來看我做什麽?”


    楚瀛的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聲音有些沙啞的溫柔,“我怕你難過。”


    眼底漸漸有紛碎的柔情慢慢積蓄,她望向楚瀛,熱淚止不住地滾滾而落,“我這個皇後沒有了嫡子,形同虛設,還能有什麽指望?”


    楚瀛的眸色微微一沉,悵然垂首道,“皇後的位置,你很在意嗎?”


    長安淡淡一笑,似是灰心到了極處,“我在不在意有什麽要緊的?現在宮裏有那麽多雙眼睛盯著我,我就是想喘口氣也是不能的了。”


    說罷,她望向楚瀛,神色微冷若秋霜,“還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是我殺了宋昭儀嗎?這就是我的報應。我害了她的孩子,所以她要我孩子的一條命來還。”


    楚瀛微微皺眉,伸出手來輕輕幫她將碎發綰於耳後,“你別這麽想,這不是你的錯,更不是雲璟的錯。”


    “可是我害了他,都是我害了他……”長安沉沉垂淚,無助地呢喃著,“是我做錯了事,所以報應到了雲璟的身上,可是他沒有錯,為什麽不拿我的命去抵呢,為什麽偏偏是他,為什麽偏偏是我的孩子……”


    楚瀛的眼神至柔,他極力鎮定下來,卻又不得不想出另一樁事來安慰她,“長安,皇兄剛剛下旨,追封了四皇子為太子,陵墓遷入皇陵,喪儀都安排妥當了。”


    長安冷冷嗤笑,容色慢慢淡下去,“追封太子有什麽用?我的雲璟才不會稀罕那個太子之位。”語畢,她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向楚瀛道,“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楚瀛心下默然,卻始終不肯離去。


    “你走吧。”


    長安抬起朦朧的淚眼,迷離地望著他。


    過了很久,他仿佛才剛剛起身,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楚瀛方一踏出大門,安禾便迎了上來,低聲問道,“王爺,您沒告訴皇後娘娘那風箏的事嗎?”


    楚瀛微微歎了口氣,語中盡是難掩的溫情,“皇後傷心過度,這等事情還是不要告訴她了罷。”


    “可是……”安禾微微躊躇,語不傳六耳道,“王爺您也覺得奇怪吧?這沒人的地方,怎麽會突然出現一隻風箏?”


    楚瀛思及那日情形,臉上的陰翳卻越來越重,“本王覺得,四皇子並非是失足落水,他是嫡子,又是皇後唯一的兒子,不少人都在盯著中宮,其中,必定有蹊蹺。”


    “王爺,那咱們這事……”


    “沒查清楚之前,不允許往外透出半個字。”楚瀛望向安禾,眼中閃過一抹冷厲,“你聽明白了嗎?”


    安禾恭謹頷首,“是,王爺。”


    四皇子的喪事傳出,後宮除了傷心哀痛,也亦是有人人心惶惶。


    這日午後,鍾毓秀帶了絳心與長樂坐於相宜殿內,長樂凝著毓秀,微微笑起道,“四皇子沒了,皇後也不成了,昏迷了一天一夜,到現在都沒有動靜。”


    毓秀淡淡瞥了她一眼,徐徐道,“修媛的心思比本宮狠毒,親外甥溺水而亡,你倒是還能笑得出來。”


    “淑妃娘娘也是高興的,不是嗎?”長樂的眼中閃過一抹戾色,放低了幾分聲音道,“娘娘的父親幫皇上解決了國庫透支這個大難題,在前朝很是長臉呢,如今,這五皇子登上太子之位,也是指日可待了。”


    毓秀斜倚窗下,不屑地冷嗤一聲,“本宮的五皇子到底比不得四皇子金貴,人都沒了,還被皇上追封了太子。”


    長樂笑意輕綻,眼裏卻含了一分銳色,“追封有什麽用?不過是做給活著的人看罷了,難道他還能到陰曹地府去做皇帝嗎?”


    說到此處,毓秀禁不住掩口笑了兩聲,拿眼瞧著長樂道,“話別說得這麽絕,你也不怕遭報應嗎?”


    “報應也報應不到我身上。”長樂慢聲細語,目光卻直直地盯著鍾毓秀,“就算是要報應,也要報應那個害死四皇子的人。”


    毓秀的臉瞬時如遭霜凍,臉色一分一分的白了下去,“你這話什麽意思?”


    “四皇子的事,並非天災,而是人禍吧。”長樂輕輕挑眉,笑得婉轉,“宮裏隻有四個皇子,大皇子和四皇子都是皇後的,二皇子沒有養母,生母又低賤,自然不可能坐上皇位,那麽,唯一育有皇子,又德高望重的,不也隻有淑妃娘娘您了嗎?”


    毓秀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含著隱忍的恨意出聲道,“你不要血口噴人!”


    長樂如常含笑,眼中並無一分悸動之情,“不過娘娘放心,我不會告訴皇上的。”


    “本宮沒有做!”毓秀拿手指顫顫的指著沈長樂,氣得渾身直發抖,“本宮沒有把四皇子推進湖裏,不是本宮做的!”


    “我什麽時候說是娘娘推的了?”長樂微微一笑,那笑容映在鍾毓秀的眼裏,卻是無比的駭人,“娘娘別急,我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鍾毓秀恨得快要嘔出血來,她剛想揚起手來狠狠地扇沈長樂一個耳光,隻見她忽然蹲下身去,不住地幹嘔起來。


    毓秀的眉心急速一跳,聲音都有些顫抖,“你怎麽了?”


    長樂以袖掩唇,撫著心口道,“我也不知道最近是什麽,胃口不好,吃什麽都想吐。”


    毓秀看向長樂,語氣裏隱然含了一絲恨意,“你不會是有喜了吧?”


    長樂聞言,眉眼之間皆有掩飾不住的笑意,“真的嗎?那臣妾可要借娘娘吉言了。”


    出了相宜殿的門,毓秀氣得快要咬碎了牙齒,絳心見狀如此,立刻到毓秀身邊,低聲道,“娘娘,若是修媛小主真的有喜,咱們要不要動點手腳,讓她的孩子生不下來?”


    毓秀望向絳心,眼神如森,“你不想活了嗎?你方才聽到她說什麽了,這個賤人知道了四皇子的事,萬一她告訴皇上,本宮就全完了。”


    說到此處,毓秀眸中忽然閃過一絲光亮,咬牙切齒道,“沈長樂這個毒婦!她定然是拿四皇子的事來要挾本宮,來保她皇嗣的安穩!真是歹毒!”


    戌時,由賀昇呈上綠頭牌供皇帝翻閱,皇帝眉目沉沉,倒並沒有什麽興致,賀昇趁機進言道,“皇上,皇後娘娘已經醒了,今兒個晚上您要不要去桃夭宮?”


    皇帝微微沉吟,眼神卻不知望向何處。


    過了半晌,賀昇才聽見皇帝開口道,“去相宜殿。”


    賀昇立刻一怔。


    他猶豫片刻,大了膽子上前問道,“皇上是要去沈修媛處?”


    皇帝並未答話,隻是冷冷掃了他一眼。


    賀昇不敢再問,立刻頷首道,“是。”


    楚洛上了龍攆,心中卻是一陣陣的發緊。


    失子之痛如同一把彎刀鈍鈍地磨在自己的心上,並不鋒利,卻深可見骨。他有過很多的孩子,可沒有哪一次的痛楚比這次更為強烈。


    他失掉的,是他和長安唯一的孩子。


    冥冥之中,楚洛覺得自己和長安唯一的聯係也被斬斷了。


    一個是容華老去,整日沉浸於喪子之痛的女人,而另一個是如春花初綻,楚楚動人的花季少女,兩者相比之間,他選擇了後者。或許是出於人性的本能,他想借一點歡喜來一掃陰霾。


    長安越來越不像沈長安,她好像隻是沈皇後而已。可長樂不同,她有著長安十七歲時的容顏,也有著長安十七歲的心境。她愛他,比十七歲的沈長安更愛他。


    更為重要的是,隻有他在長樂的身邊,他才能真切的感受到,曾經那個沈長安又迴來了。


    他故意逃避的,不隻是那一份深切的喪子之痛,也是如今沈長安的冷漠。


    他以為他逃開了,然而,卻並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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