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銘心心中感慨,拱手說道:“多謝。我既然來了,自當知道要圖什麽。”


    孫不公拱手迴禮,目光一閃,又說道:“當年端木公子心懷天下,孫某著實佩服,可世人卻未必這麽想。還望小公子,好自為之。”


    “哦”,端木銘心笑了笑,低聲問道:“卻不知世人怎麽想?”


    孫不公神情凝重,答道:“天立君長,以牧萬民。可牧羊終究也是為了吃羊,這是千年不變的道理。有些人一心求變,說什麽天下大同,其實不過是想換個牧守,哪裏又能變得了什麽?”


    端木銘心輕歎一聲,不再說話了,推開殿門走了進去。


    裏麵煙氣繚繞。殿首掛著太祖高皇帝和孝慈高皇後的畫像,香案上擺放著犧牲祭品,銅爐裏燃著香火。


    香案前一人背手站立,仰頭看著殿首的畫像。在煙氣中若隱若現,仿佛隱身在雲霧中的真龍天子。


    端木銘心走到殿中,跪了下來,說道:“草民端木銘心,拜見聖上。”


    那人慢慢轉過身來,說道:“起來說話。”


    端木銘心站了起來,卻看不清那人的麵容。


    那人問道:“太祖皇帝以孝治天下,你可知道為何?”


    端木銘心答道:“以孝治世,則長幼有序,尊卑有別。天下自然長久安定。”


    那人說道:“如此簡單的道理,當年端木翰林若能想明白,就不會犯下大錯了。”


    端木銘心搖了搖頭,說道:“父母兄弟,自有長幼之序,可定有尊卑之別麽?天下人須事君長如父兄,君長待天下人真如子弟麽?”


    “放肆”,那人不怒自威,說道:“世人生而有貪欲之心,欲求不得則爭。先王惡其爭亂,才製禮以分之。若無尊卑之分,人人爭鬥不休,豈不是天下大亂?”


    端木銘心沉吟片刻,問道:“敢問聖上,外麵流言四起,都說兩京相爭,這爭的又是什麽?”


    那人沉默一陣,答道:“至尊之位。”


    端木銘心當即說道:“正是這至尊之位,激起了世人無盡貪欲之心,天下才會一亂再亂。”


    “你錯了”,那人冷笑一聲,說道:“隻有至尊之位,才能遏製世人的貪欲之心。世間紛擾,禍亂叢生。唯有乾綱獨斷,上下一心,天下才會穩如泰山。”


    穩如泰山,亦是千年輪迴。


    端木銘心點了點頭,歎道:“天下並非天下人之天下,天下不過一人之天下。”


    那人擺了擺手,緩緩說道:“天下不隻是一人之天下,也是祖宗之天下,更是文武百官世族豪門之天下。隻為守住這天下,莫說手足相殘,就算是丟了朕的性命,他們也在所不惜。”


    端木銘心歎息一聲,輕聲說道:“聖上既然明白,為何不求變?”


    “變”,那人笑了笑,說道:“人心不變,這天下就不會變。”


    端木銘心接話說道:“可天下若不變,人心如何會變?”


    那人又沉默一陣,忽然問道:“你來見朕,莫非是求變的?”


    端木銘心心中明白,拱手答道:“草民求見聖上,隻為進獻良策。”


    那人輕笑一聲,問道:“你有何良策?”


    端木銘心沉吟片刻,答道:“如今形勢微妙,聖上若肯答應一樁事,我有辦法穩住南疆九黎族人,朝廷即可安心北向用兵。”


    那人問道:“你想要什麽?”


    端木銘心深吸了口氣,答道:“待天下安定之後,隻求聖上免除中原的百萬賤籍。”


    那人搖了搖頭,說道:“免除了賤籍,就不再有賤民了麽?”


    端木銘心猶豫一下,從衣袖中取出一隻小木匣,說道:“聖上若還有顧慮,我願交出百年前太祖皇帝的遺詔。”慢慢走上前去,將木匣放在香案上,又退迴原處。


    那人等端木銘心退迴去了,才說道:“太祖皇帝的遺物,留在此處也好。”


    端木銘心見他看都不看木匣子一眼,登時心沉了下去。父兄百般珍視的遺詔,在天子麵前卻似一錢不值。


    端木銘心思量片刻,又說道:“朝廷各地稅銀耗損頗多,聖上若肯免除賤籍,我定勸說家父將豐利號上交朝廷,專營各地稅銀。每年可為朝廷省下銀錢數十萬兩。”


    那人冷笑幾聲,搖了搖頭,說道:“你從未進過朝堂,見識短淺,朕不怪你。”


    端木銘心無計可施,拱手說道:“九黎族人已受百年之苦,足以抵償當年之罪。聖上若肯寬赦,仁愛之名必定萬世傳頌。”


    那人歎了口氣,忽然問道:“朕以一己之身,富有四海,威行天下,你可知為什麽?”


    朝堂與江湖無異。細想起來,天子手中握的,才是真正的神刀。


    端木銘心笑了笑,答道:“朝廷雄兵百萬,天下無人能敵。”


    那人又說道:“雄兵百萬,也須聽朕的號令,才算得上利器。”


    端木銘心怔了一下,卻不知他想說什麽。


    那人接著說道:“唯有生殺賞罰權柄在手,朕才能以一人治天下。賞罰皆自朕出,文武百官,萬千生民,才會令行禁止。誰若是敢脅迫朕,或是打算與朕做什麽交易,那天下雖大,也決計容不下他。”


    端木銘心當即躬身說道:“不敢。請聖上恕罪。”


    “很好”,那人笑了出來,說道:“隻這一點,你就強過端木翰林了。”


    端木銘心也不在意,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心念飛轉,又盤算起來。


    那人舒了口氣,緩緩說道:“朕向來賞罰分明。你若能立下大功,朕便能賞你百萬賤籍。”


    端木銘心收攏思緒,拱手說道:“請聖上差遣。”


    那人沉默一會,慢慢說道:“如今局勢明朗,北邊五鎮已有三位總兵、七員參將向朕密奏燕王不軌之行。你若能深入燕京擒拿匪首,就如塞外之行那般,免去中原大地一場兵禍。朕便答應你,天下安定之後廢除賤籍。”


    燕京固若金湯,可不比大漠汗廷。上次得手也是諸般機緣巧合,要潛入燕京擒拿燕王談何容易?


    端木銘心皺了皺眉頭,不及多想,拱手答道:“一言為定。”


    那人大笑幾聲,又說道:“朝廷在燕京城裏早有布置,你出去後可與孫不公商議。”


    端木銘心點了點頭,猶豫一陣,低聲問道:“永王近來可好?”


    那人沉默不語,過了一會,才答道:“他很好。吃得好,睡得也好。”


    端木銘心還想再問幾句,卻又忍住了。拱了拱手,轉身走了出去。


    身後那人悠悠說道:“隻是苦了蘭心。”


    端木銘心轉身說道:“我打聽過。有人說她在靈隱寺清修,也有人說她從泉州出海尋訪仙山去了。”


    那人歎了口氣,說道:“朕不能去找她。你替朕去找,一定要帶她迴來。”


    端木銘心何嚐不想,可天下之大,要找一個人又談何容易?就算找到了,也再迴不到從前了,隻點了點頭,轉身走出偏殿。


    孫不公還等在殿外,看見端木銘心走出來,長舒了口氣,說道:“隻這片刻功夫,孫某卻像是等了數載。”


    端木銘心拱手說道:“孫大人擔了天大的幹係,在下感激不盡。不過這數載春秋,孫大人總算沒白等。”


    孫不公大笑出來,走近一步,低聲說道:“公子有所不知,前日南關總兵上書告發燕王,又將一眾家眷悉數遣迴京師。南疆已無後顧之憂,聖上這才下定決心,祭告太祖北向用兵。”


    南關總兵也表明心誌了,難怪聖上不把南疆九黎族人看在眼裏。


    端木銘心點了點頭,笑道:“如今局勢明朗,燕京勢單力孤,正是孫大人大有作為之時。”


    孫不公笑意更濃,拱手說道:“彼此彼此。我也是托了公子的福。”


    端木銘心拱手迴禮,低聲問道:“孫大人,打算如何破局?”


    孫不公收起笑容,答道:“我們先去找一個人。”


    端木銘心不覺好奇,問道:“找誰?”


    孫不公答道:“南宮洵。”


    端木銘心笑了笑,說道:“南宮族長兩頭下注,可是個聰明人。”


    孫不公點頭說道:“隻有聰明人,才能看清形勢,找出破局的好法子。”


    兩人相對一視,都笑了出來。


    孫不公側身說道:“老十三已經備好了鮮魚老酒,我等邊喝邊談。”說完拉著端木銘心,大步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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