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字一頓,說得極慢,就像生鏽的釘子一點點嵌在趙冰蛾心上,她差點就抬步衝進去問個明白,卻被人生生按住了肩膀。


    “趙姑娘,請迴吧。”端涯不知何時到了她身後,手掌似輕實重,壓得她寸步不能移。


    趙冰蛾這才注意到不對勁,整個人都愣在當場。


    色空閉門不出,是對何憐月背信棄義,她有資格闖進去問個明白,也沒旁人能就此事對她當麵置喙,然而……自始至終,“何憐月”都不曾存在。


    她是趙冰蛾,是葬魂宮主赫連沉親妹,是魔道聲名鵲起的“羅刹女”,思決穀一戰染了不知多少白道人的血,他們會對“何憐月”寬容以待,卻半點也容不下趙冰蛾。


    身份就像一層窗戶紙,完好的時候將所有見不得光的事情遮掩在眼皮子底下,捅破之後就分毫必現,再沒有餘地可留。


    無相寺縱然有百般不願,白道各門派哪怕有千般不喜,對著身份清白的何憐月總不會趕盡殺絕,色空若毀約,那是有負情義,無相寺更會蒙羞。


    可她的身份一旦泄露,無相寺就再無顧慮,白道中本對她抱有好感的人也將反目成仇,趙冰蛾所做的一切都將從情深義重變成居心叵測,他們的背信棄義也就理所當然。


    好打算,好心機,好……手段。


    趙冰蛾一隻手撫上麵紗,瞳孔緊縮,聲音微顫:“是你,對嗎?”


    她向來都小心,在魔道大比立威之後就鬼麵遮臉杜絕窺探,哪怕化身“何憐月”也是麵紗不離,除了在思決穀中被端涯看破身份,趙冰蛾一時找不到第二個可以走漏風聲的人。


    那一刻她腦子裏嗡嗡作響,眼前一片模糊,端涯說了什麽趙冰蛾根本無心聽清,她衝上前去抬腳踹門,那門卻被人用力頂著,以她的腳力都沒將其踹開。


    “開門!”她嘶聲道,“色空,你答應過我的!開門!”


    她連拍十四下,手掌都發紅生疼,卻依然隻換來一聲歎息似的“阿彌陀佛”。


    趙冰蛾的心一點一點冷下去,她再無顧忌,彎刀亮出,眼看就要一刀劈下,端涯一劍架住她的刀刃,用力一震將她逼退,持劍擋在了寺門前。


    “趙姑娘,請迴吧。”端涯輕聲道,“貧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劍斷人亡之前不會讓你進寺一步。”


    端涯年長色空十來歲,亦友亦師,為人處世溫和妥帖,從來不叫人難做,說話辦事更沉穩可靠,便是趙冰蛾都拿他當兄長看待,沒想到會有此刻。


    他一向溫潤如玉,通透又內斂,比起色空的寧靜清聖更多一分古韻沉香,直到現在石破天驚,露出入鞘許久的鋒芒,刺得趙冰蛾眼底都疼。


    她鬆開已經咬出血的嘴唇,內力聚音,怒恨滿腔:“色空,開門!你現在出來,否則我屠光全寺,也要你跟我走!”


    門後突然有人高聲怒罵:“不要臉的妖女,好大的口氣!”


    “妖女,你在思決穀殺我師兄,竟還在此大放厥詞!”


    “妖女該殺!”


    “……”


    刹那間罵聲成片,震得趙冰蛾耳朵嗡鳴,也不知這扇門後到底聚集了多少白道人,然而她半生都沒退讓過,現在自然更不可能。


    刀與劍鏗鏘相撞,趙冰蛾有心殺進去硬搶人走,卻無力突破端涯劍招半步。若是刀劍論殺,趙冰蛾雖不能勝卻也絕不懼他,然而端涯以八卦兩儀陣牽製她的身法,又刻意以“柔”劍勢卸她勁力,將一場生死鬥拖成了角力之戰,甚至被他帶出了這是非之地,一前一後衝進了山林。


    那一天,趙冰蛾終究沒能戰敗端涯,自然也沒能闖進無相寺,甚至沒看到色空一眼。


    端涯為阻不為殺,提劍將趙冰蛾趕下問禪山,盯著她恨極目光鎮守山道,將滿山肅殺都擋在身後,半步也不肯讓。


    平生第一次铩羽而歸,她輸得一敗塗地。


    趙冰蛾縱馬迴了迷蹤嶺,整個魔道都看夠了笑話,背地裏不曉得如何把她編排到了泥地裏,畢竟葬魂宮在魔道已隱有新勢魁首之象,能在這時名正言順地嘲諷一把,誰有不會放過時機。


    魔道中人向來口無遮攔行事放·蕩,從趙冰蛾迴到迷蹤嶺的這三個月,不知道遭了多少明裏暗裏的鄙夷諷刺,赫連沉更覺得麵上無光,她在葬魂宮地位雖不改,聲名卻狼藉得不成樣子,就連新任的舵主都敢在背地裏糟蹋她:“趙冰蛾,可真是個賤貨,她那一身皮肉武功不都是在魔道好生將養出來,現在出落得水靈,嚐了白道男人的腥,就以為……”


    他後麵的話沒能說完,隨著那一把從口腔貫穿到後腦的匕首永遠哽在了喉間。趙冰蛾鬆開手,目光掃過酒桌上每一張臉,慢慢勾起了笑容。


    那天的賀宴成了血宴,八個葬魂宮新任舵主死了兩個,剩下六人都被活割了舌頭,捂著滿是鮮血的嘴連滾帶爬去找赫連沉。


    赫連沉又氣又怒,提刀衝到事發之地時,正看到趙冰蛾把六條血淋淋的舌頭都在桌上一字排開,眼神陰鷙如鬼,他一時間生出驚懼,又莫名從心底升起了一絲心疼和恨意。


    心疼是後知後覺的手足之情,恨意是衝著色空和白道所有人。他對趙冰蛾有萬般忌憚提防,更不乏利用之心,可是歸根究底,除她之外,赫連沉在世上已舉目無親。


    他最終沒重罰趙冰蛾,隻將其關進了黑牢思過三日,然後叫來赫連禦打算給白道找些教訓,卻沒想到屬下傳來消息,說趙冰蛾在牢裏昏倒了。


    赫連沉一口氣還沒提起,就聽到第二個讓他心驚的消息——醫者診斷,趙冰蛾已身懷有孕。


    赫連沉當場掀翻了桌案,震怒無比,若非赫連禦出言勸阻,差點把報信屬下活活掐死。


    “宮主息怒,現在不是泄憤的時候。”赫連禦皺起眉,溫聲道,“阿姊性情高傲,武藝又強,旁人是近不了她身,恐怕……”


    “恐怕是得她青眼的那個和尚……嗬,什麽出家人,什麽正人君子,通通都是鬼話。”赫連沉雙拳緊攥,“正因如此,絕不能留這孽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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